时代·气质·艺道——李苦禅大写意艺术之我见
李苦禅艺术档案
李苦禅(1899—1983),原名英,号励公。山东高唐县人。现代画坛大写意巨匠。出身贫寒,曾拉过人力车,借住庙宇过活。1920年拜齐白石为师,同学林一尽眼见他的困苦,赠他“苦禅”二字。“苦”取自佛门四谛之第一字,“禅”乃他擅长之大写意画。他欣然接受,以苦禅为号,更孜孜习画,求学艺专,未及毕业即崭露才华,29岁便成为杭州艺专教授。解放后一直任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全国政协第五、六届委员会委员。
李苦禅从事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六十余载。他性情直率,不擅逢迎,喜怒皆形于色,这种文人性格虽带给他可贵的友谊和尊重,但也带给他一连串的不幸。“七七事变”后,李苦禅虽身居沦陷区内,但广结志士,暗抗敌奸,拒伪职、陷囹圄、抗逼供、忍酷刑,激浊扬清。一身铁骨铮铮、浩然正气。“文革”期间,他是被红卫兵批斗的第一位名画家。七十高龄,在8月的烈日下,游街示众,在狱中,连续10天遭到严刑拷打审问,几乎死去。
李苦禅在艺术上吸取石涛、八大山人、扬州画派、吴昌硕、齐白石等前辈技法,在花鸟大写意画方面独树一帜。他的画笔墨雄阔、气势磅礴、自成风貌。李苦禅常言:“字画如其人,艺术及人品之体现,人无品格,行之不远,画无品格,下笔无方。”尽管命运多舛,备历艰辛,李苦禅始终以锲而不舍的精神,执艺不辍。曾为人民大会堂作巨幅《盛夏图》,又作巨幅《松鹰图》,以象征祖国之未来。其传世作品有《盛荷》、《群鹰图》、《兰竹》、《芙容》、《秋节风味》等。1978年出版《李苦禅画辑》。
松鹰图(国画) 李苦禅
“五四”爱国运动前后,新文化的兴起,中国陆续向西方“取经”,逐渐对西方艺术有所理解,而西方却至今对中国传统绘画了解甚少。如今虽然社会在开放,艺术文化在频繁交流,但是对中国的传统绘画,尤其对文人写意画的理解,有人给予一个并非恰当的估计:真正的认识尚需百年。这里牵涉到对产生中国绘画的哲学、历史文化以及从内在到外在的美学原则和美之创造的真正确认与估价。
千百年来,中国的写意绘画是人类文化艺术极富创造性的贡献。它是一个很高层次上的艺术展示。无怪乎被一些人望而兴叹为“玄”了。不是吗?至今人们还在围绕着它探讨研究不止。
可以说,中国一批高智慧文人所创造的以笔墨抒展胸中之文化意境的造像,必然是既高又“神”的艺术精华,貌似寥寥几笔和几行书法的协助点题,恰恰就是这点,让后人争相愿为知音。然而就是这几笔,却要花费毕生的精力去探求。如今,中国土地上“能抹几笔的能人”已成千上万,而真正能领会其中三昧者却是寥寥无几,对此状况,我们不能不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去研究、去引导。
李苦禅是一位跨越三个时代的先行者,我们将视角对准他老人家一生的行迹做些再认识是很有意义的。
中国文人写意画,总体上可划分为山水、花鸟、人物3大类,是在共同艺术规律下的不同造型领域。作为表现作者的意境和发挥其笔墨美感,以及其一气呵成的意气,花鸟写意的难度更为明显。同是“写”,而花鸟画的笔墨情趣要求则更应简练明确,对于它做作不得、磨蹭不得,它更能使作者的全部修养展现在笔、墨、纸之间的一瞬间。作者借一花一草、一虫一物去述抒物我合一的情感,它体现的不是物象的真实,而是人化了的物象,似其形而更讲究似其神。笔端上的功夫、墨色的情趣以及书法的深层涵义,形成一种特殊的审美层次,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耐人琢磨而享受其美感。要达到如此神妙的境界,艺术家需要有渊博的学识。这很难,因而它又最易被艺术无知者所曲解,被政治功利者所怀疑。艺术家的学识和功力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其艺术气质。中国文人写意画处处体现的是“气”,是俗气是小气,是媚气是稚气?不是的,因为气有高与低、圣洁与卑劣之别,那民族的元气、那人性的阳刚之气乃是极其可贵的因素!气的具体表现常在“大、重、拙”中蕴藏着,毕加索、八大山人、石涛、齐白石等古今中外的艺术家,都逃脱不了对这3个字涵义的选择。
苦禅先生具备西方写实造型的功底,但他要走上中国写意造型的路子,就必须从西方造型规律中蜕变出来,否则就是一种累赘,有的人一辈子无法摆脱它,因而难以驾驭中国文人写意画的本领,反而形成了一种劣势。西方与东方两种造型体系的要求,从根本上是针锋相对的,但在某一点本质上又是相通的。因为西方绘画所表现的是具体的“一束花”,而中国文人所表现的是抽象的心中的“花”。苦老能从西方绘画的要素下蜕变出来走进中国传统大写意的观念和实践中来,当年所掌握的西方绘画功底就变成了他的优势,有与没有这个优势大不相同,他有这个优势,所以可以比别人高出一筹。他利用西方写实造像的理念去观察对象,又能潜心到中国大写意艺术中去探索追求,他从梁楷、徐渭到八大山人、石涛,从赵之谦、吴昌硕到齐白石等大手笔的艺术里,一一跳过了而又另辟蹊径。
大写意花鸟,作为一面里程碑的齐白石,似路已走到头了,后人难以超越。然而苦老以其自身的努力实践,应验了齐白石的预言:“……英也夺吾心,英也过吾,英也无敌……”(按李苦禅原名李英)
多少年来,由于社会上对传统花鸟画艺术的片面理解而产生的压制,使苦禅老人一度被迫搁笔,但难以泯灭他对中国大写意艺术美学范畴的深入思考。因而一旦社会条件具备了,便“涛涛汩汩,虽一日千里而无难”(东坡句)地爆发出大写意笔墨的雄劲力作。
大写意艺术不需要像变魔术似地去炫耀,也不需要在工艺上去取巧,更不需要在技法上去搞什么“绝招儿”。它如同中国的书法艺术,意到了,气足了,就圆圆融融地一气呵成。其艺术的特殊美感内涵就在此了。
苦禅先生不作画则已,只要提笔向纸,必心态平静,仿佛神经松弛,进入一种太极气功状态,坦坦荡荡,胸有成竹。因为高超的艺术是不可能在那种紧张的精神状况下产生的。而真正大写意笔墨的呈现却必须如此,这又是画坛中难以达到的境界。
苦老笔下所创造的雄鹰的嘴、眼、爪,荷的叶与芽,老梅的枝干,挺箭的兰花,先写再皴后点染的山石……都是刚柔相济之力的体现,人格气节秉性的象征。
“文革”后,苦老倍加勤奋,是社会迫使他必然如此。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他借居于东城的礼士胡同期间,常拿着刚画完的画,走到院子里,将画对着阳光反复琢磨墨色的变化。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能多给我一些年月,我在笔墨上还能有进步。”我这个后辈人听了,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他是一位对民族敌人疾恶如仇、对人民慈悲相待的人。他对朋友可以拔刀相助,自贫又能济贫。他热爱生活中美好的一切,他在幼稚愚昧面前表现出无限的容忍。他乐观,他正义,他不吝啬,他真挚,他童心长存,他坦荡为人,全然具备了一个大艺术家的主体构成,是人品画品的高度合成。
他的笔墨出奇制胜,充满了生机,是艺术上的神奇结晶。我们学习他不是只学他那一树一花、一笔一染,而是要学习研究他人品、个性与画品独创的统—原因,以及造就一位有气节的艺术大师的全面因素。
苦禅的存在,不愧为中华民族的骄傲。
苦禅的艺术,是人类文化艺术宝库中的精华!
(作者:杨先让,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旅美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