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沙孟海相处的日子
沙孟海是一位在北京人民大会堂留有墨宝的书坛泰斗。我与他,曾前后有过二十余年的交往。当年沙先生著书立说,或要写书法条幅,由于他时间实在不够用,就常由我代他查找一些典故事例。为慎重起见,我常到浙江图书馆和浙江博物馆查阅,每当将资料交给他时,他总是很感激的。有时沙老要查找什么内容是写信告诉我的,有的信我一直珍藏着。有时和沙老一起去龙游路到他的旧居帮着找材料,事情办完了,就和沙师母一起聊聊天,一些鲜为人知的事也听到了。杭州龙游路2号(今151号,已辟为沙孟海纪念馆)这幢陈旧简朴的青砖小楼,1926年起就由沙孟海居住。此房雅号“若榴花屋”,环境幽静,地方偏僻,很适合读书求学并掩护两个弟弟从事地下斗争,加之小园内有几棵石榴树,榴花盛开,灿如天边红霞。沙孟海对此处颇为满意。1952年,沙孟海不胜感慨地写下了一段话:“小园围篱,榴花照眼,宛然而如昨日事。用旧名榜西湖新寓,亦不忘在莒意也。”并特地篆刻“石榴花屋”印章一枚,以表达对故居故人的凭吊与怀念之情,至于“若”是喻革命如石榴花般火红,还是与沙老名字“文若”有关,至今就无从查考了。
在与沙孟海相处的日子里,不少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为保俶塔正名
对文物素有研究的沙孟海曾与笔者谈起,要为耸立在西子湖畔的保俶塔“正名”。
沙孟海说:吴王钱弘俶谋求江山统一,曾两次去汴京,五代时造塔负盛行,而保俶塔是最后造的一座塔,说有“保俶(按:指钱弘俶)平安”的意思,以此命塔名,这一说法显然不符合历史事实。在王者至高无上的年代里,避讳尚且不及,怎么可能以王者之名来命名一座塔?沙孟海不禁回忆起解放前夕的一件事,他曾在塔畔发现一块碑,为民国期间(1911年以后)杭州市长赵志游所立,撰碑记的人叫程学銮。碑上谈起塔名为“宝石塔”,这比称“保俶塔”合乎情理,因它建在宝石山上,而西湖对面“雷峰塔”也是以山命名的。
建国初期,沙孟海曾在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任要职,看到《宋咸淳临安(按:即杭州)志》一书上的附图,称此塔为“宝所塔”。
咸淳年离五代末时间较近,当为无误。但沙孟海仍不知“宝所”一名的出处。
他要想尽办法解开这个疑团,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沙孟海来到佛教又一胜地——天台国清寺,见寺中有一碑,上书:“直趋宝所”,看后不解其意,就问一资深和尚。和尚回答:“宝所是佛经中提到的名称,与常说的‘天堂’‘极乐世界’的意思一样。”在佛教盛行的五代,以佛教名称命塔,那是很普遍的事,以此观之,沙孟海认为:见诸报刊各种版本解释保俶塔的来由,都有悖原意。他的这一开拓性的见解,对研究西湖名胜历史甚有帮助。
与周恩来的交往
沙孟海对周恩来总理始终抱有深深的敬意,对邓颖超也十分崇敬。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浙江省富阳籍作家郁达夫曾在游兰溪栖真寺时写过一首绝句:
红叶清溪水急流,
兰江风物最宜秋。
月明舟畔琵琶响,
绝似浔阳夜泊舟。
当时由郭沫若书写在册页上,周恩来保存了几年,终在战争年代失落了。后来,听人讲起了这件事,沙孟海便在1985年春,在邓颖超八十寿辰后写成一幅立轴,并题跋曰:
郁达夫兰溪栖真寺题壁。周总理心赏之。颖超大姐正腕。乙丑早春,沙孟海年八十六。
邓颖超非常喜欢这一立轴,裱后挂在卧室前墙上。并且回赠他书籍、画册、物品。后来沙孟海夫人包稚颐过世了,邓颖超委托秘书赵炜发唁电。邓颖超逝世,沙孟海因病重,由其家属代为列名吊唁。
难忘的情和谊
我与沙孟海的交往中,从没感到他以书法大家自居。他处处以诚待人,为人想得很周到。1984年家父逝世,我心里感到很沉痛,向沙老说,待奔丧后再去替他查有关资料。沙老一再安慰说:“别急,别急,奔丧事大。”沙师母请我在客厅坐一下,一小时后,沙老拿来一副挽联:“世念尔祖,事修积德”。这副挽联不知让多少人看过了,无不称赞他力透纸背且深具人情味。
由于我多年从事语言文字工作,写成一本书,将由开明书店出版,一时不知起什么书名好,又向沙老请教。一月后,他认真地问我道:“题名《语文趣学》好不好?”我说“好”。他随即说:“书名由我来题写。”这真使我喜出望外。该书出版后,销路还不错,我看与他题写了书名是分不开的。
我有许多问题,是时时向他请教的。我的家乡嵊州市崇仁镇的村落,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知名度不小,在抗战时期有“小上海”之称。那里有不少文物古迹,特别在该镇上江庙旁有口井,上写“赤乌二年”四字。赤乌是三国孙权的年号,于是就认为这是吴国挖的井,当地人托我向省有关部门咨询一下,我把四个字拓印下来向沙老请教,他说,过一段时间答复。又是经过一月后,他告诉我:“从笔划比照,是民国初年写的。”此话一锤定音,多年的悬案有答案了。
在与沙老相处了一些日子后,我发觉他家的经济条件并不优越,可他经常想到回报社会。听沙师母谈起,积下的八万多元稿费全都捐献了。沙老家生活相当节俭,常年以吃蔬菜为主,沙师母还与我谈过买菜的经验呢。
1992年10月间,沙老赶去宁波参加沙孟海书院开馆盛典,匆忙中带了终年随身的夜壶。当晚住在甬港大酒店,起来小解时,在大理石地上滑倒了,第二天发现已不省人事。驻宁波的东海舰队经军委批准后派专机送他回杭州医治,不久即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