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啸的幸福(苏叔阳)
今年初夏时节,在南京有幸参观了李啸的个人书法展。哦,那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李啸先生格外照拂,夜初人静时分,打开展馆的大门,亲自陪伴我和好友陈国富、曹志龙参观。走进大门,辉煌的灯光下,赫然而见一幅丈二狂草的对联“挥毫散林鹤,研墨惊池鱼”。那博大雄浑的气势立即把我惊住。文字的结体充满了张力,字与行仿佛要飞迸出条幅,多变的墨色又洋溢着动感,作品整体气息贯通,极好地表现出对联的内容:让读者宛如见到一群林鹤扑棱棱地飞散;满池的鱼儿惊恐地乱游。这幅为人熟悉的对联写得如此灵动,书家的豪气用书法形象地表现出来,孤陋寡闻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让我屏住了呼吸,细细地品味,忽地,内心飘起一股思绪:这样的巨幅书法作品我见过不少,有时还有幸亲睹书家当场挥毫。当他们俯在地上或仰身墙边书写鸿篇,让我心怀敬意,赞叹他们凝神的定力和充沛的体力。及至这些巨制挂满一墙,顶天立地的书法却往往让我产生一种压抑感,那飞扬的文字让我觉得自己的渺小,如同站在高楼大厦灰石的森林下,我已经不再是个审美者,而成了俯首称臣的俘虏。文字压倒了读文字的人,我不知这是书法鸿篇应该达到的境界还是相反。但我仰视名山的古老摩崖题字,却只生敬意和神圣感,同时欣赏书法的美妙,并不觉得那文字将我压扁。这也许是书法与展示的场所或环境有关,或者是我个人的神经质,不足为训。但,李啸的这幅动感极强的巨制,却能让我心跳的同时,又能品味书法的神韵。原来这作品在动感中还有沉稳的静态。文字结体的变化正由中规中矩的法度中出发,而这种变化,又出自他对于书写内容的理解、个性的张扬、以及他对书法风格的追求,这三者形成了他的书法理念,涵蕴着诗意和哲理。我不知我这理解是否确当,但这幅狂草的确是件极好的作品。
我怀着期待的心情,参观了整个展馆。我惊讶于李啸书展书体和格式的多样性,真草隶篆行五种书体,斗方、册页、扇面,横竖条幅、中堂、对联多种格式,他样样写来得心应手。整个展馆节奏流畅,布局合理,仿佛是一条蜿蜒的艺术创作之路。每件悬挂的作品都是一棵树木、一株翠草,高矮青葱,显示出他功底的深厚和艺术追求的执着。每一个展台又像歇脚的凉亭,或平实文雅、或诗韵悠然的作品如阵阵清风,让你冷静地回望来时的风景,咀嚼他渐渐显露的属于他自己的艺术风格。而那些在文静的书作中突然出现的奇崛短章,是那样夺人目光,就像在一群朴实秀丽壮美的少男少女中,蹦出几个天真的孩子,那份活泼分外招人喜爱。他写的扇面“青云白鹤”、短幅“卧云”、横幅“云鹤游天”,都引起我极大的兴味,仔细地欣赏了很久。
我知道,他自幼学书,遍临碑帖,深研楷行,将法帖的规矩和碑体的拙朴雄强结合在一起,又依自己的个性及对诗书的理解而于书作中融通变法,遂渐成一格。我想,魏晋风骨为历代中国文人所向往,即使今日,谈及魏晋,仍让人心潮起伏。但是,历史无法复制。所有的历史现象,都空前而绝后,彼此之间,至多有些近似值。只有那些经岁月的考验得以存留的规律才享有相对的长久,不过也需要不断的修改。中国汉字的书法,有悠长的历史,书风的改变几乎无时不有。真草隶篆行五种书体的规律虽然相对稳定,形成法度。然而,书法是纯粹的个人艺术。社会的风气虽然会深深浸染流行的美学价值观,却难以更改心有定力的艺术家,始终追求艺术的真谛。当一个严肃的艺术家,在内心里充盈了丰厚的中国文化底蕴,便会在自己的实践中生腾出自己的艺术哲学,指导自己的创作。我以为,李啸就是如此。
书写汉字,除了作为传达信息的手段之外,便是艺术创作。它要求书家有深厚的中国文化积累,有严谨而熟练的功底,有丰富的想象力,有张扬的个性,也有不随波逐流的稳定心,但又能与时俱进。这才可能是一个好的书法家。我从李啸的书法中看到了他能深明法度,又不拘泥法度,而是按照自己的理念飞腾而出,在字体结构中于偏旁部首做大胆张缩,而创出新美,既有时代个性飞扬的特色,又拒绝了“审丑”为美的流行病。如今世风浮丽,书法界难逃传染,种种匪夷所思的丑书,流布域内。在这种潮流中,李啸坚持在书法创作中,寻求迅猛中的安静、快捷中的舒缓、写意中的精致,以一种诗韵悠然的优雅和美丽,率真地表达出个性的张扬和整体的和谐,犹如注解孔子的“和而不同”。李啸是位真才子。
走出展馆,细雨初停,星月在天,一阵阵难得的清风拂面,心里塞满了愉悦,一时说不出该怎样感谢李啸,只有和他紧紧地握手。
一个人最幸福的事,便是他的心里积存了文化,而又能用自己喜爱的方式表达这些文化,并且表达好这些文化。因此,李啸是幸福的。
(本文作者:苏叔阳,著名学者、剧作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