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中华:我的第一本钢笔字帖
《谈谈学写钢笔字》第一版封面
中国当代硬笔书法,是改革开放大潮中涌现出的一朵浪花,一枝蓓蕾。完全可以说,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中国硬笔书法的昌盛和繁荣。回顾往事,令人感慨唏嘘。
1980年7月,我的第一本小书《谈谈学写钢笔字》,在文化前辈江丰、文怀沙先生关爱下,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
这绝不是一次侥幸。因为这本小书的出版,我几乎耗尽了10多年的心血。
“文革”前,学生时代的我一心想当诗人,在家乡《重庆日报》上发表组诗,随后受到批评。谈虎色变,我感到当诗人、作家危险,容易犯“路线错误”,而最保险的还是书法,学习写字。
我思索,写字,常见的就是毛笔字和钢笔字。毛笔书法历两千年,名家如云,名帖如山,要想创新也难;而今人人用钢笔,当时虽也出过一些字帖,但并未引起人们重视,没提到书法的高度加以研究和提倡,这就给我留下实践的空间。
“文革”时,我在深山地质队任技术员,每天从野外回来,就在灯下读书、拉琴、写字。我用钢笔临习历代法帖,很有成效。历时两年,写成我第一本小书《谈谈学写钢笔字》(简称《谈》),之后向上海、北京等地的出版社投稿,但每次都石沉大海。那是一个万马齐喑的年代,没人聆听一个深山地质队员那微弱的呼唤。在大别山寒冷的夜晚,望着满天星斗,我吟成四行小诗:“天上的星辰万千颗,总有一颗会照耀我;只要你给我一线光明,点燃我心中一团烈火。”
1979年,照耀我的星辰终于出现了,那就是文化前辈江丰、文怀沙先生。也真幸运,那一年,刚开过十一届三中全会,江丰的“右派”冤案平反,立即担任了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兼党组书记,文怀沙先生也走出“四人帮”的监狱,获得了自由。可以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改变了中国人的命运,我也在其中。
《谈》是一本很薄的小书,第一版36开本,82页。要在如今这个图书爆炸的年代,绝对早已淹没,无声无息,但在1980年的中国,却掀起浩浩波涛。第一版40万册在两个月内售光,于是出版社一版又一版地加印,新华书店供不应求,出版社成立“邮购组”,每天用麻袋往外邮寄。至90年代印数已突破千万册大关。直到今天,28年过去,这本小书仍在由作家出版社印行,它见证了整整一个时代。
《谈》给我带来好运,也带来苦恼。1980年,我们地质队住在河南信阳,此地闭塞落后,经历“文革”后,极“左”思潮仍在一些人脑际徘徊。当《谈》在信阳新华书店畅销的同时,许多朋友为我庆幸,也有不少人为我担忧,认为“下一次文化大革命”我会成为“白专道路”的典型,揪出来戴高帽子游街;我们地质队的一位头头杨某,公开宣布我“这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不务正业”,必须“加以批判”。那时候,国内的报刊已经开始批判作家白桦编剧的电影《苦恋》,有人认为“文化大革命”又要来了。很有意思的是,作家白桦的老家就在河南信阳,而且就在我们地质队大院隔壁,每当我从他旧居门前走过的时候,都会掠过一丝惶惑。
“枪打出头鸟”,此时,又传出流言说“庞中华发大财了——他的存款都5000元了”。这个数字,现在连中学生听了都会笑掉大牙,但在那时,的确是一个天文数字。当时,“万元户”是中国人向往的明星。信阳第一个“万元户”,是在市区十字街头卖“胡辣汤”的小老板,他成了信阳市的风云人物,让人羡慕又嫉妒。而今我被谣传为“伍仟元户”,也够让人侧目。于是,不断有人找我“借钱”,“拉兄弟一把”。我苦不堪言。其实,出版社共付了我420元稿费(这相当于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我花390元自购1000册书(定价每册三角九分),赠送朋友,加上邮寄费,还赔了钱。
流言四起。日子难过。
正当此时,《河南日报》驻信阳记者站站长鲁嘉宾同志,把我的情况反映给新上任的信阳地委第一书记兼军分区政委刘玉斋同志。刘书记是位三八式老革命,做事雷厉风行,当天晚上就在地委办公室接待我,热情勉励;他亲自找地质队领导谈话,又在地委各级干部会议上,将此事作典型,宣讲“十一届三中全会”,讲小平同志关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教导。在刘书记关心下,我的处境大为改善。此后,共青团河南省委又推荐我到郑州出席“全国青年自学成才座谈会”。我走出大别山,结识了更多朋友,开拓了眼界。
1980年11月29日,《人民日报》第一个发表文章,对《谈》加以肯定,标题是“书法的新品种——钢笔书法”,紧接着,《中国青年报》、《河南日报》、《重庆日报》也作了热情评介。
我感到了春天的脚步。报刊和出版社找我约稿。1981年我已出版了三本小书,而且同样畅销。这一年,河南成立了书法家协会,我满怀欣喜写了两次申请报告,希望成为省书协一名会员,我的申请被当时主持省书协的陈老先生所拒绝。那理由是:我用的工具是钢笔,而钢笔字是不能称之为书法的。一颗炽热的心,充满了失望与失落。
我想,人应当有点志气。别人不认可我们,连“会员”都不让当,咱也不乞求。咱们自己去成立一个协会,就叫它“中国钢笔书法协会”,兴许大家伙还推举我当“会长”呢——哈哈!这是自我解嘲呢。要知道当时在中国,一个小地质队员,想成立一个全国书法协会,简直是异想天开。谁知若干年后居然梦想成真,这是后话。
嗨!1981年,改革开放的春天,中国人学习文化的热情空前高涨。每天,经由出版社和报刊转来大包大包的读者来信,充满热切,充满鼓励,充满期待与厚望。读着这些来信,我的热血在燃烧,泪水在眼眶打转,感到有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和使命。我想起孙中山先生关于“必须唤起民众”的教导,在朋友们的鼓励下,给国内的报刊大胆投稿,呼吁年轻朋友们,用现代书写工具,书写时代的激情和人生。
1983年10月,央视青年编导骆幼伟,给正在太行山找矿的我发出邀请,到央视《文化与生活》栏目,第一次向全国观众介绍钢笔字书法。紧接着,央视电教部副主任赵德珍邀请我主讲了《钢笔书法讲座》,由著名播音员杜宪主持节目。该讲座轮番播放前后达5年之久,影响广泛。我第一次亮相央视节目,身穿一件地质队的旧工作装和“假领子”,有感而题诗道:“旧衣难掩情满怀,中华初上央视台。痴心书友万万千,硬笔雄风滚滚来。”
如今,经济腾飞,商品繁荣,社会浮躁喧闹,许多传统文化在浪淘中挣扎。硬笔书法如之何?很多人只见表象,甚至有人说“一笔好字被电脑废了”。的确,从表面上看,硬笔书法没有上世纪80年代那种轰轰烈烈、急风暴雨的景象了。然而,细心人会注意到,硬笔书法现在已进入一个成熟的、有序的、平稳而健康发展的时代。
中国硬笔制造业蓬勃发展,现在每年生产约500亿支各种新款硬笔,为中国硬笔书法艺术提供了精良而充足的利器。
改革开放,让硬笔书法脱颖而出,成为一门独特艺术,成为一个新兴产业。在这30年时间里,也让一个地质队员的梦想成真。不但成真,而且这真实比当初的梦想更加丰富多彩,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