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中国书画的奥秘
宣纸是中国手工纸中的翘楚。它纤薄柔软,却有着“纸寿千年”的盛誉;它看似平淡,却拥有被称为“永不泄密”的诞生过程;甚至,它还决定性地影响了中国书画风格的变迁……今天,在它的故乡皖南泾县,遵循传统的手工宣纸在几经沉浮后,为何又顽强地走上了复兴之路?让我们一同推开宣纸的传奇之门。
2008年北京奥运会,一张随琴韵徐徐展开的“纸”成为开幕式中最具匠心的构思,舞者的身体如笔墨,灵动地渲染出一幅写意山水,向全世界呈现出一幅中华文明传承的画卷。其时,我们正从皖南考察宣纸回来,奥运之“纸”如一场倒叙的引子,那群山中漫山晾晒的燎皮、燎草,那年迈工匠娴熟精妙的抄纸身影,还有那关于宣纸的种种传奇,如一个个蒙太奇在我们眼前闪回,幻化为它源于唐末、发于元代、兴于明代、盛于清代的漫长而辉煌的历史。
人们用8个字浓缩了宣纸的魅力——“墨韵万变,纸寿千年”。在如今机制纸占绝对优势的一片汪洋中,它堪称遗存的手工纸“方舟”里的“旗舰”。2006年6月,中国嘉德公司四季拍卖会上,以10张清代丈二匹宣纸,卖出了3.63万元的高价。
宣纸和中国书画:命悬于纸?
是什么样的演绎,能被称为“墨韵万变”?可以说,对水墨的掌控,正是宣纸声誉的源头。
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离不开文房四宝,在众多的手工纸中宣纸的“民意”之盛令人折服,堪称“居文房之首”,吴冠中大师亦说过“我国历代书画家对于宣纸的溺爱是令人吃惊的”,并感叹道:“如果没有宣纸,中国书画将是怎样的面目呢?”
西方绘画重用光影、色彩等手段,倾向于写实,而中国画特有的艺术语言则是以线为主、点皴为辅,特别注重用墨,深藏万千变化——琴弦描、行云流水描、蚯蚓描、雨点皴、荷叶皴、泥里拔钉皴……虽只是黑白,却能“墨分五色”,浓、淡、干、湿、焦,利用破墨、积墨、泼墨等技法共同建构出中国画的神奇世界,这一切都建立在“纸上调墨”的基础上,宣纸神奇的润墨性正好适应了这一要求。
在显微镜下可见青檀韧皮纤维纤长且均匀,细胞壁密布着特有的皱纹,纤维横向可滞留笔痕、墨粒,纵向又导引水墨沿着皱纹沟槽向外渗扩成浓淡递减的墨阶。晚清画家松年在《颐园论画》中便称“宣纸纸性纯熟细腻,水墨落纸如雨入沙”,在这个意义上,宣纸也是艺术品的创作者。燎草的细纤维与檀皮交织成网状的协调结构,受水墨后不发翘、不起毛,画笔与这样的纸碰撞真是风生水起,而其他纤维如棉、桑皮、构皮等则没有皱纹或皱纹较少,且纤维分布规律性差,一经挥毫即可判别优劣。宣纸与中国书画血肉相融,不仅是绘画风格演变的“幕后推手”,更是书画艺术兴衰的晴雨表。蔡伦发明改良的“蔡侯纸”虽是一次革命,但早期纸张多为麻类,质粗色黄。在这场漫长的较量中,竹筒、丝帛与纸三分天下,并驾齐驱了四五百年,而纸能最终取得胜利,与书画的强力驱动不无关系。
东汉末年书法艺术开始兴起,粗笨的简和昂贵的丝帛并不适用,纸品质的提高成为社会迫切的需求。史载一位叫左伯的大书法家善作纸,“左伯纸妍妙辉光”,一个书画艺术美学监制纸张的时代悄然来临。据说蔡邕非左伯纸不肯下笔,意味着书法家们已经体验到了“好纸”的微妙感觉。及至南北朝,纸已逐步成为文人墨客的密友,梁武帝还写下了咏纸之诗——“皎白如霜雪,方正若布棋”。唐朝盛世更是强力刺激了造纸业的发展,颜真卿、柳公权、李白、怀素、吴道子等一大批诗书画名家把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峰。麻纸之外,藤纸、楮纸和桑皮纸等都开始各领风骚。
历史似乎正虚位以待,期待着一位属于中国书画的“钟子朝”的诞生。
宣纸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唐人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江东地润无尘,人多精艺,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这一次亮相是意味深长的,标志着宣州所造纸已作为当时最好的艺术用纸之一步入了历史殿堂。
宋代以降文人写意画开始流行,并在以后数百年间日益成为中国绘画的主流。这类画风对一笔一画的深浅浓淡、渗透润化都极其讲究,生宣的独特润墨性被时代青睐,得到大量生产及应用。明清传承,浙派、吴门派、四僧、四王、扬州八怪等一大批书画大师将宣纸和书画的血脉进一步紧密相联,宣纸声名大振,逐渐形成“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的局面。可以说,到了清朝,宣纸在漫长的竞争中不仅占据了几乎全部的书画舞台,皇帝也喜欢用它挥毫泼墨,朝廷修《四库全书》用的也是宣纸。这一切都让宣纸在清乾隆时期达到了今天“只能继承而难以超越”的巅峰成就。
在漫长的发展中,书画家对宣纸的忠诚和深受不仅是它声名日盛的动力,更是其历经磨难而光彩不灭的生命力来源。太平天国时期皖南地当军事争夺要冲,“小岭人口死伤大半,人相枕藉”,宣纸几乎绝产,而局势稍有稳定后便再度强劲复苏。清末到民国二三十年间,局势动荡加上机制纸的凶猛冲击,许多手工纸产地都纷纷转行停产,宣纸却迎来了一个发展的黄金时期。究其原因,虽然有种种不利,但当时整个社会的文化艺术却仍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书画艺术近代四大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都钟爱宣纸。黄宾虹创五笔七墨论,笔墨之干裂秋风,润含春雨,都需要在宣纸上才得以实现。抗日战争时期宣纸只剩下5帘槽苟延残喘,新中国成立后便很快恢复,后虽又经历文革时期的停顿,但到了上个世纪70年代末,在振兴中国画的潮流中,书画家们再次将热切的目光投向宣纸。1978年李可染来到泾县,口称“谢恩”,向宣纸工匠师傅们鞠躬行礼,又送去古宣纸样,为其再度复兴投入了满腔热忱。
千年纸的“长寿之谜”
宣纸的神奇与一个名词紧密相联——“时间”。它看起来“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寿命却几乎是所有纸中最高的。其百折不损、历千年而如新的品质让人惊叹——欧洲几个世纪前的一些壁画已开始龟裂脱色甚至破旧不堪,美国国会图书馆也早已产生了“图书自毁”危机,而我国许多珍贵资料和书画真迹如清《四库全书》等古籍因用宣纸而安然无恙,安徽省博物馆珍藏的南宋张即之写经册距今已有约800年历史,细观纸面仍是光滑洁白,完好如初。
研究者曾在实验室中以人工加速老化的办法让各种纸进行了一场“时间对决”:随着虚拟岁月的流逝,新闻纸、铜版纸等酸性机制纸白度下降明显,而呈弱碱性的宣纸却巍然不动;耐折度更是奇特,对比其他纸的急速“滑坡”,宣纸出现了一个奇特的“驼峰形”,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岁月反为其增添了“青春”;很多纸老化到300年时已“筋断骨裂,寿终正寝”,而宣纸坚持到1050年后,显微镜下的青檀韧皮纤维却几乎没有变化,仍是“老当益壮”。
那么,是什么给宣纸带来了“千年青春”呢?
在皖南走访的时候,我们每每惊诧于传统手工宣纸制作的复杂繁琐和耗时之长,足有一百多道手工工序,有“片纸两年得”之说,堪称传统手工纸中制作最为繁复严格者。
在与宣纸老工匠的交谈中,我们知道它的长寿之谜正隐藏在看似原始的浸沤、自然漂白与踏碓舂捣等工艺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和降低成本,宣纸制造也曾引入化学漂白和机械制浆加工等工艺,将部分工序生产周期缩短为几天。特别改用化学漂白剂后只需百十小时即可得到“白皮”。然而人们很快就发现化学漂白使纸张呈酸性,极易早衰,而机械打浆对纤维的损伤更大,有的研究者认为化学漂白和机械制浆可能会使“千年纸”只能“健康存活”几十年,润墨性也差了许多。若果真如此,用这样的纸来创作字画或修复古籍,后果不容乐观。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今天用传统手工工艺生产的传统宣纸虽其价格比普通书画纸高出数倍甚至数十倍,仍供不应求。而一些质量更为优秀的明清古宣更是价格不菲。
“浸沤”这种造纸工艺劳动强度大,耗时长,但对纤维的损伤小。天然漂白法更是需要长达一年左右的时间。这已成为在宣纸故乡的一道独特景观——绿色葱茏的山坡上奇异地出现了一块块巨大的白黄色“补丁”,再定睛远眺,工匠们正如辛勤的蚂蚁般弯腰负重,沿着陡峭小道向上攀爬,将皮胚草料背到倾斜的晒滩上翻晒。要成为合格的“燎皮”和“燎草”,它们需要在天光雨露中艰难地蜕变。
这无疑是一场自然和人类智慧共同的杰作——日光作用于浆料产生臭氧,其强氧化性使天然色素发生变化,雨水也溶解并带走一部分有色物质;晒滩场内有乾坤,石头沿着山体一层层倾斜铺垫,之间留有缝隙,落雨时水从缝隙迅速流走,皮料或草料不会因水泡而腐烂。在天气晴朗的夜晚,山体中蕴藏的水分又会通过毛细管作用从缝隙渗入被晒干的料中,为第二天的日光漂白提供了必要的水分。用这样的原料抄成的纸张久不变色、不发脆、耐久性强。
制浆工具也深藏玄机,传统木碓切断纤维少而且帚化效果好,在显微镜下观察,可以发现机制纸的短纤维是“搭”在一起的,而手工宣纸由于充分的分丝帚化和润涨等,是长短交织且彼此“纠缠扣结”着的,大大提高了纸的强度,特别适合纸帘抄造。这也解释了为何宣纸的耐折性曲线是一座“驼峰”——有试验数据表明,漫长岁月的干湿变化中,宣纸纤维会反复发生润胀和干燥收缩,因为特殊的结构使得纤维之间的结合点每次增加的比破坏的要多一点,所以其耐折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能神奇地“与日俱增”。
“永不泄密”的宣纸
宣纸名噪艺林,对其生产技艺,历来的制造者都讳莫如深。但其所带来的财富和商机却使它自古以来便受到众多觊觎。历代都有能工巧匠煞费苦心钻研宣纸技艺。根据可考材料,国外仿制宣纸的企图也层出不穷。英国人白恩首开宣纸窃密之例,20世纪初日本人内山弥左当门多次深入泾县搜寻情报,抗日战争时日本更是在皖南搜罗青檀树运回国精心种植。可从结果来看,移地仿制的“宣纸”无论是润墨性,还是拉力、光洁度都与真品有颇大差距,即便是造纸历史悠久的日本也是如此。在饱受挫败后,日方也断了仿制的念头,直接向中国购买。
宣纸的秘密真的如此深藏不露吗?然而,宣纸专家却告诉我们,如今不仅买到宣纸即可化验出成分,大致的工艺流程也众所周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宣纸已经“无密可守”。
那么,“永不泄密”的玄机究竟在何处呢?沿着宣纸漫长的历史回溯,我们试图能有所发现。
一般来说,自唐以来在古宣州一带生产的高级纸张都可称作宣纸,原料多样。那时“宣纸”韬光养晦,还常常低调地隐身在诸如池纸、徽纸等皖南名纸的背后;后期则指的是以青檀树皮为主料的原料,元明之际才在皖南泾县小岭地区出现(隶属古宣州),开始真正的光彩四射。可以说,人杰地灵的故乡是其成功的深厚背景。
我国古代造纸业有十大产区,皖南堪称其中最为显赫者。多次改朝换代中,北方战火引起人口南迁,而群山中的皖南乡野正是避祸之处,逐渐形成了人多地少的局面。面对丰富的水源、贫瘠的土地、丛生的树木和充足的劳动力,造纸成为人们谋生的重要手段,竞争异常激烈,技艺不断精进。因此,似乎是上天的安排,这里自古以来便是名纸的故乡。据《旧唐书》记载,唐玄宗观看漕船,数百艘船中,宣州的船上装的贡品便是纸。
说起宣纸,不可不提与其血脉相通的澄心堂纸和宣德纸这两位“皇家名纸”。南唐,一位可随手拈来“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佳句的皇帝才子——后主李煜在皖南设官局监制造纸,千古名纸澄心堂纸由此诞生。其声誉甚高,制作也极为精良,“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举帘匀割脂”说的便是由于冬季水好,纸工们在寒冷的溪水中洗料甚至敲碎冰层抄纸。到了宋代皖南纸业愈发出众,不仅远销到造纸业发达的四川,还因“蜀人贵其轻细,每番视川纸价几三倍”,甚至可抄造出长达五丈的巨幅匹纸,显示出皖南造纸工艺的高超水平。而一些宣纸历史研究者则认为,明朝宣德年间皇室监制的“宣德纸”的诞生是宣纸成熟的重要标志。
元末明初,乱世中一个家族的迁徙,为宣纸的传奇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小岭曹氏宗谱》记载,先祖曹大三为避乱,率领家族由南陵虬川迁到皖南泾县小岭。这一带山岭遍布,田地稀少且土质不宜种粮,但却深潭浅渚,清流不断,满山遍野生长着青檀树。当时,中国书画艺术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千百年来皖南造纸也已经酝酿到了一个即将突破的阶段。或许是在某个黄昏,曹大三站立在绿色的山岗之上,正在为饥寒中的家族命运忧心忡忡的时候,一根落在山泉中被冲刷露出内层白皙树皮的青檀枝突然给他带来了“灵感”,遂开始率领族人设碓造纸。他或许并不知道,他亲手推开的这扇“宣纸世家”的大门,会成为历史赋予的荣光。这些勤勉的族人工匠汲取了皖南历代名纸积累下来的精纯技艺,并进一步让宣纸在激烈的竞争中质量由好变精,优胜劣汰。让宣纸的产地范围也从皖南多地组合而成的“面”,收缩到“线”,进而又汇集到“点”,“以青檀树皮、沙田稻草为原料,产自泾县”日益成为“宣纸”的DNA。
可以说,在历史、时代、众多名纸和曹氏家族这众多温热的血脉日益融入到宣纸的生命之中后,它逐渐能倾倒众生了。到了清朝,不仅一句“澄心宣德堪为伦”已将宣纸与两种千古皇家名纸相题并论,甚至还被清朝书画家冠上“智巧绝殊惊莫测”的赞誉。
可见,宣纸是在千百年的积淀中逐步成长起来的,与故土血脉相连。一来,其完美呈现依赖于精妙的手工操作,非长年浸润、耳濡目染不能习得;二来,除了千年打造的“品牌”光环之处,还有赖于泾县独特的环境。“纸之制造,首在于料”,泾县“宁要三溪草,不要铜陵皮”的谚语也显示出地域水土的重要。宣纸主料是青檀皮和沙田稻草,前者适合生长在湿润的石灰岩质的“乌沙土”中,后者则需沙质土壤且由水温较低的山泉溪水灌溉。泾县正位于沿江拱断褶带和皖南陷褶断带的过渡地带,以侵蚀剥蚀丘陵和喀斯特丘陵为主,是二者的理想种植地。外地原料的品质均不及泾县。在那儿考察的时候,我们就在山坳里看到了一棵已600多岁的青檀树,依旧年年焕发新枝。或许,在某幅古书画名作中,同样也有它的生命在延续。
此外,泾县气候得天独厚,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既保证了足够的阳光又使原料不至于在暴晒、暴雨和暴冻中被损害。可以说,“天给,地利,人高”是无形的铜墙铁壁,在众多研究论述中,专家们都异口同声地认为宣纸现已“不存在泄密的问题”。
在泾县,当我们沿着“宣纸之水”——清澈透明的乌溪河水行走时,发现它在前方分流了。宣纸专家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神奇的自然“分岔”——一股水呈微碱性,而另一股水呈弱酸性,正符合“碱性制浆,酸性抄纸”的要求,分别被引入不同的宣纸工艺流程,而这两股水又在下游“殊途同归”,继续奔流。此外,青檀树不仅对生长地的土质和气候都很挑剔,而且成熟后也只能每两三年砍一次枝条,且要算准节气小心“择时”,否则就会把树破死。这便决定了宣纸有天然的“上限”,不能任意扩大产量。大自然在赐予了泾县众多恩惠的同时,也制定了不可撼动的“规则”。
站在这“天赐”的溪流边,耳边是曾响彻千年的碓声,那漫山遍野晾晒的原料如同是一本本庞大的“宣纸天书”,在忽然之间,我们似乎读懂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