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表情——魏长健评李啸书法
生命之物,皆有表情。艺术也不例外。土堆里刨出个汉俑,鉴赏家自然会惊喜那份鲜活的生动。林散之当年摹颜真卿《祭侄稿》,就感叹过字间悲绪如云。
有表情的艺术才有生命,而艺术的表情又是千姿百态的,一个艺术家的品格与素养都活生生地凝于作品的表情之中。李啸的书法无论是楷书、还是行草、篆隶,冷峻中的灵动,儒雅间的野逸,都与同辈书家不近苟同,这自然是他文化心绪的表现。风格即人,李啸又是哪罐酒坛子里泡出的性格呢?
六盘山南蜒于陕西,古称陇山。唐太宗李世民登基之后,李氏望族大多居于陇西,并遗有李氏宗祠“陇西堂”,乃唐代大书家李邕手迹。李啸书法的落款往往明示自己为陇西堂后人。
童子功是书法表情的原始基因,李啸的书法童子功是在父亲严格的管教下练成的。那时,身为柴油机专家的父亲每天逼着李啸写毛笔字,这让正处在顽童时代的李啸十分不解。有一次写毛笔字,墨水落在了刚借来的《少年文艺》的封面上,李啸紧张得睡不好觉,不知道该如何向那位爱干净的女同学交代。最终,他撕下封面,自己画了一个新封面贴上,结果女同学还挺喜欢,这让李啸感觉到了写写画画的一份荣耀。少年时代还有很多美的记忆,比如说一大早撕一块母亲烙的大饼,跟着哥哥边嚼边向学校溜达;星期天从父母那里蹭一毛钱,便去巷口的书摊租上六七本小人书,直看到天色擦黑;还有就是看电影,《庐山恋》、《知音》看了七八遍还觉得不过瘾。特别是看了刘晓庆的武打片《神秘的大佛》,热血澎湃,绑了个沙袋,一有空就冲上去捣上几拳。
到了初中,写了一手好字的李啸严重偏科,直至高考,120分的语文卷子,李啸得了108分,全校第一,而数学仅得72分,全校倒数第一。结果没上成本科,却进了专门培养基层文化干部的江苏省文化学校。就在李啸极度沮丧之际,一位姓杨的老师在操场上找到他,当着那么多陌生的面孔表扬他字写得好,不仅高考作文得了满分,卷面还加了2分,这给初出茅庐的李啸极大的鼓舞。从此,书法成了李啸精神生活最坚挺的拐杖。
文化学校毕业后,李啸被分到淮安文化系统工作,很快成为周恩来纪念馆的馆长。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一脸稚气满腹才情的李啸得到了另一番的熏染。他要经常接待高层领导和重要贵宾,有时陪同前来吊唁的将军参观,还会意外的被点名喝上一杯好酒。迎来送往的间隙,李啸总是伏案于书法,青春的生命感悟革命先辈的风范,感悟传统文化的精奥,一种如同祭天的敬畏在青年的心涧渐渐凝聚成河。
当敬畏成为一种文化的自觉,李啸对唐人颜真卿、褚遂良书体的临摹已转换成对他们精神品格的追随。这两位大唐的忠臣虽频遭奸佞陷害,却从不丧失品格,壮志不移。他们的楷书是那么的法度,他们对国家命运又是那么的多情。李啸仰视着那份遥远的书法表情,低头思考着文化的本质,他从书写的轨迹里寻找敬天敬地敬百姓的力量源泉。
那份来自于书法士大夫的品格修养在他挂职淮城镇党委书记的三百余天里得到诠释。淮城镇是淮安最大的镇,李啸在抓班子建设、产业调整、经济开发、拆迁安置等工作中,坚持实事求是,从不喝一滴酒。所有的镇干部都认为这位不苟言笑却又平易近人的李书记不会喝酒。当挂职期满告别淮城镇时,深知基层干部工作艰辛的李啸端起满满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泪便含在了双眸里。送行的人吃惊之余,更敬佩这位年轻书记的克己风范。而李啸却说,不是自己不近人情,而是乡村工作千头万绪,随时面对群众,克制饮酒,是因为自己年轻,生怕酒助盛气,一旦言失,伤了百姓,损了形象,也愧对良心。
心田里自然长出的那株怜悯的青稞,酝酿着李啸书法的味道。他对无名魏碑上的字体格外亲近,在临摹时甚至联想到那些卑微的镌墓者虔诚执着的表情,那些本没有多少尊严的荒村野夫,却用他们手中的铁凿创造出了中国书法苍凉、质朴、率意的另一张面孔,而这张书法面孔终于在后来的世态变故中,打动了同样命运多舛的士大夫,没有尊严的碑书得以在青灯黄卷上舒展。
李啸从北魏墓志稍纵即逝的刀法里体会入笔的技巧,又从唐楷雍容森严的构架上揣摩法度,在锤炼功力的基础上,有刻度地表现性情的写意,这使他的楷书舞动着柔韧的骨力之美和婀娜的形态之韵。这种以唐楷为基础,以魏书“切刀”之笔势构建的书法结体语言,是李啸的创新,更是当代书坛的一种新体例。李啸的楷书甩开了纯粹帖学体系中过于逸兴的秀美,糅进魏书庙堂肃穆的壮美。2006年,李啸正式以这种冷峻中温和的书法情绪,创作出《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节抄》楷书册页,擒获中国书法创作最高奖“兰亭奖”,这是来自全国的评委对李啸楷书创新的肯定。紧接着,全国书法大展中的“林散之奖”、“翁同和奖”又轻松落入李啸的囊中。
纵而有度,逸而有情。李啸在阴柔之美占据主流的当代书坛,逆势而行,以追求壮美的内质为自己的书法终极,恰恰吻合了时代奔腾开放的意韵和正大弘美的气象。这一文化情愫的形成,既有家庭氛围的感染,又有人生道路上的机遇。学理科的父亲把一本《康熙字典》翻得破烂不堪,曾指出李啸书法长卷中一个字不规范的书写,这让李啸懂得了做学问的严谨。在这样严谨的家庭里,李啸的哥哥成为全国优秀教师,李啸的姐姐在全省财会比武中夺得珠算状元,这都是李啸伏案书写的营养。2004年刚调入省书协的李啸,在友人的帮助下蜗居于南京乌龙潭公园北门颜鲁公祠堂内,房间仅有三四平方米,仅够放下一张单人床。在这里,李啸对颜真卿的书法和人生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并从灵魂深处垒起了品格书法的大厦。他每天给颜鲁公祠上香,坚持在祠堂的一角端坐临书。这是李啸书法流变过程中的一次灵魂涅槃,是从钟情于技向感悟于道的飞跃。正是这次从感性到理性的飞跃,使他囊括了中国书法的学术大奖。然而,李啸却不愿意看到艺术市场用获奖来衡量他的书法价值,他认为任何一种评选都是一时的规则游戏,与艺术的本质关系不大。林散之没有获过什么奖,也没担任过什么要职,而他的艺术却是划时代的,类似的大师,举不胜举。
李啸以严肃的表情,带着他的书法在春寒料峭的山道上行走,他的书法也绝不会嬉皮笑脸。
(本文作者:魏长健,著名文艺评论家、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