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珺荣获第五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
虚 静 恬 淡 玉 汝 于 成
——周慧珺书法印象
说当代书家或者沪上书家,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是周慧珺。有一点,非常清楚,如果摒弃以艺爵高低论艺的俗见的话,在当代公认实有成就的老书法家中,周慧珺应该名列前茅。20个世纪70年代中期之后,九州噩梦初醒,国事重熙,由京沪两地书画界首开风气,少年宫的书法示范讲座以及简陋的雅集笔会等,加之大江南北的桴鼓相应,很快蔚然成势,预示着一个书法新时代的序幕即将拉开,这就是我国当代书法史上最需要浓笔重彩书写的时期。这个时期,京沪两地青少年书法爱好者纷纷向劫后重生的老前辈书法家谦恭求教,老少同心研习书艺的动人场面,纵今天回忆起来,也让人倾羡不已。其间,全国崭露头角的青年书法家中的佼佼者,首推周慧珺。
周慧珺学书起步早,执着笔耕,虽然身负重疴,领悟却超乎众人。她贵有一种顽强的阳光心态,故而能够化难为易,从未停止过探索,始终奋进在当代书法的前沿。其实,评论者惯常以“乐观向上”等词语来评价周慧珺的这种阳光心态,还是失之肤浅了。明代张宇初的《岘泉集·赵原阳传》说“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可谓易知易行矣,故代之出世拔俗者必苦行峻节以自持,信非志见卓异所不能造”,确实至理名言。周慧珺虚静修业,自然恬淡;耐得住寂寞,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心地澄彻,故而不争而善得。用今天的话说,因为她充满着真善美的正能量,所以她志存高远,才有百倍自信,才有那种笔未到气已吞的艺术创作活力。
中国书法艺术,斐然公器,其历史与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一样绵绵久远。书法作品不光是书写技巧的艺术表达,透过纸上那些可观可触的点线,让人感动的艺术文化信息(精神)是人品、艺品和风神气韵整合的结果。书史所谓的“字如其人”,实则说的是书法艺术的沧桑感。这种沧桑感,大者论及历史社会,小者言及书法家的生涯经历。固然,每个艺术家的作品都带有其生涯悲欢苦乐的印记,但周慧珺有超乎常人的生活磨难的经历,故而她的作品更富有沧桑感,说她挥洒云烟即是书写人生,决非虚言。
宋代学者陆九渊说过学子成才,最好“志既立,却要遇明师”。在己,须先有志气志向,前人谓之“自助”;在人,则幸得明师之遇,前人谓之“天助”。周慧珺的作品有沧桑感,这固然跟她成长生涯有关系,也跟她灵敏好学和谦虚求教大有关系。她承受着出身的重负,拖着患病之身在当时那种政治环境中求学找工作,殊多不易,然而困境之中,她没有丧失信心,天助良善,使她置身于沪上文化大气场接受熏陶,不啻良机;又因为倾心书艺的志向,遂有幸得到沈尹默、拱德邻、翁闿运等书法大师的亲灸鼓励,如此玉汝于成,终于在几十年的艰苦磨砺之中成就了周慧珺,可谓不幸也幸。
看来,周慧珺结缘翰墨应非偶然。她敬畏并真情奉献于书法艺术,精神为之寄托,也缘于充满热爱和拥抱生活的积极态度,所以书法艺术作品蕴含了她对人生、理想以及生命价值的深沉思考,如果我们进一步将这些作品都看作是她在不懈的思考求索中的人生答卷,无疑会有更多美好的深层解读。
从1974年周慧珺出版了平生第一本行书字帖《鲁迅诗歌选》,迄今已历经四十年之久。随后,1986年的《长恨歌楷书字帖》,1988年的《古代爱国诗词行书字帖》,2003年的《草书千字文字帖》以及《三字经行书字帖》,《周慧珺行书杜甫诗选》等丰硕的出版物,让书法人目不暇接。赞誉飞来,她淡定如常,真格的宠辱不惊。她甘苦自知,却很少向人谈及,从不以书坛大家自居。偶逢有人赞其书艺堪称巾帼时,她都却之不受,从无“一览众山小”的傲气。
我与周慧珺,南北遥遥千里,原本素不相识。1976年9月我从大兴安岭鄂伦春自治旗发配劳动的林场返回北京开始新的生活后,最早从萧琼老师那里听说“上海有位女书家周慧珺,行书写得特好”,但真正得见其书法作品,是1979年春节在王府井新华书店,陈列在书架上的那本行书字帖《鲁迅诗歌选》忽地跳入眼帘,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认定是上海周慧珺所书,一看,果然,惊喜不已。由此,自认与周慧珺有缘,非常关注她的一切。1985年6月在北京大雅宝饭店参加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我第一次见到周慧珺、周昭怡等心仪年久的女书家。几次短暂的交谈,印象非常深刻。那次换届,是第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用“海选”方式,无候选人预定名单,按自由投票多少确定常务理事和理事名单。很多南方省市的代表坐在会场后区,谈话搞笑,全然没有后来换届那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我趁后台计票的机会还蹓出饭店,在胡同口买了两包关东糖回来,大家一分,开心地嚼着笑着。我坐到周慧珺和周昭怡两位大姐身边,听二位闲聊,她们那种对投票不在意的怡然,令我肃然难忘。大会结束,选上理事的,算是去值班,大家就此别过。诚意的微笑,由衷的祝福,留下的温馨至今犹在,绝无后来换届选举完事后喜怒形色的生猛怪味。
1996年家弟因公要在上海逗留一段时间,周日无事,电话咨询我何处可去,我告诉他一去书店看书,一去拜访周慧珺。他去了周家,回到饭店给我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周慧珺真正了不起”。
之后,周慧珺每次来北京开会,我几乎每天都要去她住的房间小坐。她说,我听;我说,她听。就这样,很简单,很舒坦。后来,添了李静,畅谈一样快意无间。我们都是歌唱家毛阿敏、京剧艺术家张火丁的“粉丝”,都是想啥就说啥,用不着去掖去藏的相知之交,几年不见也没关系。周慧珺身材并不高大,但我每次与她交谈时,总觉得能领受到一种高大弘毅之气的无形冲击。有一次,她说已经决定作置换人造关节手术了,我听后非常难受,简直无法想像手术的痛楚和风险,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笑着劝我放心,介绍那医院那医生时坦然得像是在讲述他人的病事,难怪她的书法艺术总有那么一股超常的倔强劲儿,这大概就是东坡所说的“立大志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1991年受青岛出版社委托,我开始主编《当代中日著名女书家作品精选》时,周慧珺寄来两幅作品。一幅是行草书宋代李清照词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另一幅是隶书录唐代魏征的“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守之难乎”。开卷展读,感慨良久。觉着她的坚韧不拔,何尝不是祈愿天风长助,“蓬舟吹取三山去”,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毕竟世上熙攘而来,哄嚷而去,鼓捣无数泡泡后难寻踪影的人太多。万事不难于始,而贵于善始善终,总是勉力克终者太少,故出类拔萃者凤毛麟角。仅以周慧珺几十年不懈坚守获得的成功,对当今广大学子从艺都有重要的启迪。
2008年“三八”国际妇女节在京参加一次书法研讨会,有位书法评论家在会上大谈“当代美女书法”,还将四位中青年女书家称为“当代四大美女书法家”。紧跟着,我发言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认为当代最美的女书法家是周慧珺……”理由何须赘言。周慧珺兼得人格之美和艺术之美,美美相与,其美大焉。1990年深秋,我曾经写过一篇《中日妇女书法古今谈》,谈到“中国在较长时间的的封闭之后,书法艺术开始在春风中焕发勃勃生机,一个有利于艺术个性张扬的多元艺术格局正在形成”,虽然“原来女书家中由‘南北二萧’(萧娴、萧琼)、‘东西二周’(周慧珺、周昭怡)和江浙诸家(褚保权、赵林、包稚颐等)维持的冷清局面大为改观”,后起之秀蓬蓬勃勃,但萧娴、萧琼、周慧珺等在德艺方面不逐名利和执着奋进的高抗清标,对女性书法家来说,至今仍是榜样和明鉴。
进入新世纪后,周慧珺书法开始出现粗犷刚健的风度,不太拘泥点线的精细柔美,更加侧重整体的气韵和点线的空间感,有些笔触加大反差,节奏感增强,似乎更多地想表现一种情绪、一种意境。像周慧珺这样久搏书场的老年书法家,没有固守,已经让书坛意外,何况老年思变需要艺术家担负更多的风险。于是,周慧珺的书风之变,很快就引起了书坛的极大关注。
其实,从艺术创作的规律来看,变是必然的,不变,何可有之?《书法雅言》曰“书不变化,匪足以语神也”(书法如果不能跳脱陈式,是不足以言‘神气’的)。我以为,周慧珺的“思变”绝非心血来潮,它应该是酝酿年久的自然结果。她肯定很清楚,摆在她面前最难的,首先是超越自己,而欲达乎此,没有半辈子扎实精湛功夫的积垫,绝无可能。
她从习书赵孟頫,转而持重米芾,善学善出,先行铺垫了厚实的传统沃土,这是周慧珺的聪明。后来得沪上以沈尹默为首的诸位书法大家的亲炙,转益多师,育苗成树,“学前人书从后人入手,便得它门户”(见明代《钝吟书要》),不拘陈法,这是周慧珺的大聪明。她几十年笔耕辛苦,嚼得菜根,蒲团入定,既悟觉了人生,也悟觉了笔墨艺术的真谛。这一路走来,何尝不在变中?说“味此以自觉”也好,“心骛奇正矫变”也好,仅以那种潇洒的大起大落,自辟门径而不掩性情遂得之“老辣”,亦是更上阶梯。毕竟探得阃奥在先,纵情矫变在后,其挥洒烟云的自由度就是“白纸青天,造化在我”。若依拙见,她现在笔圆而用方,未必不合“道”;纵擒而生奇宕,未必不是“正”;逸气取胜,折笔使运,未必无“势”;体格风神,熟后得生,未必无“趣”。今之欣赏者遇赏或不赏,她自行其道,不必知也不必尽知,这不正是玉成之后的又一番虚静恬淡吗?
2007年1月“上海书法晋京展”轰动了首都和全国书法界。古代有陆机、张翰、张守中、沈度、陈继儒、董其昌,近代有沈曾植、吴昌硕、康有为,现代有于右任、沈尹默、邓散木、白蕉等,名家辈出,云蒸霞蔚,成就了海派书法的独特气场。周慧珺对采访的记者说,“我们是既骄傲又惭愧——现在回头去看,很难说哪种具体的书风代表了当时的海派书法。也许没有具体的书风,各领风骚正是海派书法的特点?如果这样理解,则今天的上海书法正是继承了传统。可是,今天上海书法作者的影响力和艺术地位都无法和前辈相比拟了”。作为上海书协领军人的周慧珺,几句精当的评鉴,既明确了当今的定位,又规划出了未来发展的前景。由此,不难知她的眼界和胸怀。
吴冠中先生告诉我,20世纪40年代,法国艺术家苏佛尔波教授对他说过一句必须铭记终生的话:“艺术有多类。一类为小道,炫人眼目;一类为大道,震撼心魄。”书法,作为一种创造性艺术活动,不可能不受限制于当代的文化大环境。起势就位,亦有大道小道。现在东西方各种哲学新说的刺激和现代派艺术的挑战,犹如八面来风的激荡,风格及流派的嬗变消长已逐时瞬变,即使只能看得见四处涌动的潮水而难觅河道清晰的长流,艺人高瞻,无奈执着,最后唯虚静恬淡者玉成,唯执着大道者大成,方得有国艺的天长地久。
我相信,可以打动20世纪70年代中国书家的周慧珺书法艺术,也一定能打动今天和明天的中国书家。
当代书法的大小潮水皆自有来去,待到潮水退去,看那风云过处,其中必有一座书法灯塔明辉熠熠,那就是周慧珺。
甲午立秋于北京紫竹斋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