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月黄昏——重新反省潘天寿先生(共10页)
我们要开始反省:
我们为什么要摧毁传统文化?我们有没有看出,潘天寿的生与死正象征了一个事物的正反两面,这两面对我们的民族有极醒目的意味:其一,传统文化的优秀价值是如何被凝聚成为人格并放射光彩的;其另一,这种文化被摧毁时,人性是如何失去控制并无恶不作的。
再有,潘天寿的悲剧,太经常地被放到文革的大语境中,这不合适,因为这让我们漏掉了重要的部份--我们自己,我们人之为人本该具足的人性和良知。迫害,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发生过,而且有可能再次发生。在西方,在希特勒对犹太人惨绝人寰的迫害中,依然可以出现感人至深的“辛德勒的名单”。(一个叫辛德勒的企业家,在希特勒灭绝犹太人之时,以招募技术工人为名,给纳粹开列了一份名单,救下了几百名犹太人。) 可是在我们的那个时期,而且还是在文明十分发达的江浙省份,当一个大家都公认的优秀艺术家受到那样迫害时,在我们中国人的人心中,闪动过“辛德勒的名单”那种慈悲的光芒吗?显而易见,当我们无法阻止恶行时,我们的人性其实依然有延伸的空间。在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中,可以传递最丰满的人性光辉。不要用害怕做借口,这样的传递是无声无痕的,处处可能的。因此,我们的问题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大得多,它只是一部份来自外部,大部份却躲藏在我们自己心里。
我们要开始反省:
失去潘天寿,我们损失了什么?不错,首先是他的艺术;其次,还有他的人格坐标;然而,我们更应该看到,最最重要的,失去了他,我们失去了一个力量--一种称之为“定力”的心灵力量。这个力量对于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在世界上安身立命非常重要,远比建设所谓现代化的硬件重要百倍。我们人人看到,中国艺术在进入现代,与西方遭遇之后,就一直困扰难安,理论家可以从各个方面去分析这种困境,其实,事情十分简单:“境由心造”!这个困境主要是由现代中国人孱弱的心态造成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们面对西方时,自己慌了手脚,乱了方寸而已。换个更通俗的描述,等于是我们在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跟前紧张了。在这样的局面前,唯需定力可以让我们稳住阵脚,而这个定力只有如潘天寿那样深喑并热爱传统文化的人才有;只有对于中国文化真领会,真理解的人,才可以不慌。
我们看到,20世纪中国绘画的四大名家,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他们因对于传统了解极深,对于西风的侵淫,表现的不是保守,而是从容。那种胸有成竹的从容,使他们能够在中国画的阵地上回应这个时代,做出了自己的革新。而潘天寿在其中,年纪最轻,他们当中最后一个齐白石在1957年离去之后(吴昌硕卒于1927年,黄宾虹1955年),潘天寿则成为硕果仅存的那种不慌张的人。面对西方文化,他非常冷静:“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一民族之艺术,即为一民族精神之结晶。故振兴民族艺术,与振兴民族精神有密切关系。”幸亏有他在,他把五十年代已经取消的中国画系恢复了,而且在教学上作了许多提高中国画教学的改革,有效地阻止了偏激者若干年后会无地自容的举动。他同时自在而且自信地创造着属于20世纪新时期的中国绘画,成就斐然,举世称颂,他成为单枪匹马坚守中国阵地的人,成为中国艺术中顶门立户的人。
毁了他,等于把最后一个维系中国艺术之舟的锚拔掉了。中国艺术在进入80年代又一轮西方文化冲击时,只能是左摇右摆,东补西描,无所适从,始终都没能站在一块坚实的地面上。我们眼睁睁地看到,时至今日,中国艺术还在讨论着“失语”和“困境”。哭之?笑之?
因此在潘天寿离开我们几十年之后,这个的问题依然有效: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一个最具价值的优秀中国人,被我们中国人自己亲手毁掉了?我们对自己做下了什么事?!
我们现在即使呼他,唤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我们寻寻觅觅,芸芸众生之中,天地造化之间,哪里一时可以造就出德才兼备,精神丰满,内心静定,优秀如许的艺术家。问天否?天无言!
我们整个民族难道不该在这样的错误前下跪,忏悔?
我们应该……活下去,并且要记住。
活下去,并且要世世代代地记住!
(本文作者:王瑞芸,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旅美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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