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月黄昏——重新反省潘天寿先生(共10页)
我们不是看重洋人吗,不妨还是拿凡高来说事儿。凡高作为美术史上的名画家,被人追念,早已成为世界性的。在西方,关于凡高的故事片、记录片至少拍了十部以上(这是仅对于公众的传播方式,不包括学术上的研究专著)。这个数目并不说明艺术家的成就越高,就越配给他拍电影四处宣传。很有些大艺术家就一部影片都没有,比如杜尚。那是因为,杜尚的艺术成就即使非常之高,但是他的灵魂风景平和清明,无风无浪,他好好儿地活到了社会承认,名至实归,寿终正寝,社会什么也不欠他,就不必麻烦电影啊,电视啊给他锦上添花了。(关于杜尚艺术的研究,出书则非常非常很多,那是关乎学术的事。)
而凡高这个人,被当成文艺的题目拿来反复表现,是因为在他的命运里有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一个真正有才华的艺术家没有得到社会的公正对待。他委屈地死了,却为为我们留下了如此灿烂的画作,念及于此,整个社会都觉得对不起他,乃至整个人类都对不起他(不然为何引起普世的纪念)。显然的,他这个生命体供人反省的价值特别大,发人深思的纯度特别高:一个牛心左性的人,一个勇于立异的画家,尤其是,一个真正热爱生命,并肯燃烧自己生命的人,却一直被社会人群不见容,不看好,这是怎么弄的?他的画在他生前,即使送人,也只是被鄙夷到拿去堵鸡窝的门,或者挂在后院的树上被人当练习飞镖的靶子…… 西方人一次次拍摄他,等于是一次次反省,一次次地对人群大众说:看啊,这样一个艺术家,竟然那样被对待,那么死去,我们究竟是怎么了?也就是说,西方人根本是在用电影,用传记在一次次向这个艺术家忏悔致歉,一次次击打观众和读者的良知觉性:好好地睁开眼睛罢,人之为人应该认识什么是价值,而且要懂得珍惜这样的价值,践踏这样的价值是有愧的,有罪的。如今凡高的画价越是一路飙升,西方越是反省得凶。他们一点也没有觉得,后世耀眼的荣誉,惊人的画价就可以补偿这颗一度委屈的灵魂。再进一步说,他们这么做甚至都不是为安慰凡高的亡灵,倒是更加为救赎洗涤自己的灵魂。凡高名气越大,这种救赎和洗涤就更加有效。凡高已经被他们西方人做成了重新审视生命,净化心灵的永久话题。
就是因为这样不停地反省,造成了西方如今对于艺术的格外尊重,格外的宽容放开;当然更造成了对于每一个个体人格的格外尊重,格外容纳异端,因为他们绝不想让凡高的悲剧在自己的社会中重演,那不仅是“暴殄天物”,而且是极端可耻,他们决不让自己再丢这个脸。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做下的糊涂事越少,他/他们的素质就越高。西方社会的素质,就是在反省中一点点提高融就的。
这就是西方社会推崇凡高的内核。我们中国人接受了凡高,并(糊里糊涂地)跟着西方人一起追捧凡高,我们看到凡高所以走红西方的内在驱动力了吗?我们一并接受了西方人在凡高身上体现的反省精神了吗?
再回到我们的潘天寿,他那样地优秀,却那样地死去,现在作品又那样地被追捧。我们眼睛里只看钱,只看画的价格,别的都不必去追想了。我们甚至没有想过,这个曾经一度非常健康的老人(在文革爆发前,他过了70岁生日,目明耳聪,身体非常好),创作力非常旺盛的艺术家,如果我们稍加爱惜,让他多活二十年,不,哪怕多活十年,甚至五年呢,他会给我们留下多少更加精彩的杰作,给我们中华文明做出更为可观的贡献呢?可是我们偏不爱惜,偏毁了他。
有明白人叹息道:“造就一个艺术家是很不容易的,要有许多的条件。对中国画来说,还有一个年龄的条件。大器晚成, 中国画家的笔墨精熟,大都在晚年。……如果齐白石老人在70岁以前就去世的话,就没有齐白石了。……潘老(天寿)的艺术早年当然也有很高成就,但他的老年成就更高,可以说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潘老正在艺术上炉火纯青、创作精力还非常旺盛、大有作为的晚年,死于十年浩劫,这是中国画界的巨大损失,叫人痛惜。”(潘桀兹《新美术》1981年第一期)
“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一个有艺术天才的人被他们弄死了!造就这样一个人多么不容易……” (刘海粟:“往事依稀怀阿寿” 见《潘天寿研究》P 29)
不错,我们听到了叹息。而这样的叹惜只来自艺术家圈内,几个人的,可是人群大众不知道,也无所谓(多么可怕的无所谓)。而凡高,在西方社会则被人人痛惜,普世扼腕。 他们全体上下都在意这个艺术家的悲剧,他们太在意了。只要有凡高的个展开幕,必定观者如潮,男女老少各色观众在他的画前热泪横流,追悔痛心。由于涌向凡高个展的观众人数实在太大,弄得美术馆只好24小时开放(这在美术馆的记录中前所未有)。艺术成就远高出凡高的毕加索,绝得不到这样的礼遇和公众的强烈反响。
如今,我们不是特别在乎比较中西的不同、中西的距离、中西的差异吗,瞧,这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