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月黄昏——重新反省潘天寿先生(共10页)
零落成泥辗作尘——潘天寿之死
我们不必来描述那个时代的整体图像了,美国宗教研究学者休斯顿. 史密斯(Huston Smith)曾这样评述一个民族说,有四种特性可以使它极度贬值:如果它是平凡的,混乱的,非道德的或敌对的。那个时代正接近这个状况,乃至更坏,它甚至不是平凡的,是“不平凡”的,但不是好的意义上的不平凡,是伤心病狂的不平凡。
潘天寿青年时代有幸遭遇了20世纪初法脉犹存的中国文化传统,却在老年不幸遭遇了一个“不平凡”的彻底断裂。他曾以自己丰富的阅历和对历史的洞悉安慰自己和家人:自己不曾做过亏心事,无党无派,无欲无求,不怕。但他错估了这个史无前例的“不平凡”。他以最正直之身,遭受了最惨烈的蹂躏。
记载告诉我们:
“ 文革开始,潘先生是浙江美院第一批揪斗的对象。关“牛棚”的时间最长,吃的苦头最多。”(以下均引自《潘天寿研究》P67)
“……从此,批斗,逼交代,训话,以致遭打骂,没日没夜地折腾。没有人能统计出批斗会开了几十次,还是几百次,因为谁都可以拉他来批斗。”(P184)
然而,“无论哪一次揪斗,陪斗,游街,示众,他从没有怨恨,愤懑的表情,有一次被揪斗时,正发高烧,额上缚了块手帕挡风,红卫兵一巴掌把它打掉了,他不动声色,坚持在风口上站了三四个钟头。回到牛棚时,仍神色平静,默默地坐在那里。后来私下闲谈,谈起这些事情是,他的看法是:‘这是一场灾难!人为的灾难!人为的灾难跟自然灾难一样,是无处控诉!无法控诉的!’‘碰上了只能忍耐!能挨过去就好了。愁苦怨恨都是无济于事的。胸怀要放宽,准备受得起更大的灾难。……有一次他神情庄重地说:’人总是有这么一天的。年级大了的人倒无所谓,担心的是国家和年轻人。国家的损失无法估计,年轻人失去了宝贵的青春,永远无法补救。’”(P67)
“潘天寿有一幅难得的人物画,画幅不大,名叫,“杭县农民争缴农业税”,“这一幅小小的画,却记录着潘先生之死的一段血淋淋的经历。那画是1950年画的。按照当时的文艺政策,山水、花鸟是不能画的,因为那是封建士大夫的东西,画家只能画现代生活,画歌颂新社会,配合当前政治任务的题材。潘先生本来不会画现代人物,但为了遵循这一文艺路线,费了不少心血来画这幅画。他一改自己作画从来不打稿的习惯,先用铅笔起草,一个个人物反复修改,最后用毛笔工笔勾勒。这种工整、细致的画法,和他‘天惊地怪见落笔’(吴昌硕赠潘天寿语)的创作个性是很不相近的。因此,潘先生这幅画真可谓诚意虔虔,毕恭毕敬了。当时他怎么会想到,日后这幅画竟直接致他于死命呢。文革中,此画被诬蔑为恶毒攻击人民政府。说画中的乡政府画得象一座地主大院,是别有用心,农民向人民政府缴税就象向地主缴租。于是,老先生被拉到县里现场批斗,就是在画中那样的台级上跌伤了腰部,当即大量尿血,又不给予治疗。”(P199)
“巨大的打击,连续的折磨,使他的体重减轻了二三十公斤,瘦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他终于越来越衰弱,直到两腿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躺倒了,发着高烧。他疲乏的眼睛里深藏着悲哀,他沉默了……病得实在严重了,才被批准请假几天……将他扶回家里,他很少讲话,更从不提起他在学校所受的折磨,他只是说自己疲倦极了,想睡觉。……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他是个不容易被摧毁的人。虽然他得不到医治,但只要他回家住几天,休息一段时间,他的病况就开始有所好转。等到他的身体恢复到能够在房间里走动时,就照例又被迫回到牛棚,去承受下一次更为沉重的打击和折磨……就象一个注定要被打垮的靶子,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地上重新站起来,然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 被击倒,他已经越来越难于将身体站直,满身是伤的身体越来越迟钝……直到他彻底爬不起来为止。”(P135)
1971年5月,专案组向重病在床的潘天寿宣读定性材料:“反动学术权威”,敌我矛盾。潘天寿当晚大量尿血,昏迷不醒。此后家属千方百计把他送进医院,但又几次被拒收。后来总算住进了一家中医院,但还是不批准他去浙医一院会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