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月黄昏——重新反省潘天寿先生(共10页)
现在是网络时代,打开电脑,输入“潘天寿”,我们就会看到一连串闪光耀眼的消息:“潘天寿画作频创天价”,“潘天寿价值百万画作神密露面”,“北京神密买家浙江夺宝,潘天寿力作成囊中之物”,还有:“潘天寿之子潘公凯大画亮相美术馆”……惹得人们忍不住要想,潘天寿太有名了,即使死后,仿佛依然生活在聚光灯下,众目所瞩,这样的人凡夫们只配仰着头看。
尚有人肯在网上多翻几页,扫一眼“潘天寿年表”,顺便也会读到这样的记录:
“1966年 6月文化大革命爆发,潘天寿被关进牛棚监禁达三年之久。 1969年4月,重病中被押往工厂劳动。由于心力衰竭引起昏迷,此后即卧床不起。1971年9月5日天明前,潘天寿在冷寂黑暗中长辞人世。”
即使看到这样的字句,恐怕也未必能让人调转思路,去看这种“明星”人生的另一面,这绝不是我们没有同情心,而是中国人都知道,在那个非常时期,这样的个人悲剧比比皆是,潘天寿不过是万分之一,对于万分之一我们就不必一个一个去同情了罢。何况他现在死后再度显赫,子孙得其荫庇。还有什么说的。
听来这似乎显得蛮合理。
开始让人感到一点不合理的,是偶然在新华网上看到一条滚动新闻(2008/7/30):“历史上的今天:荷兰著名画家凡高自杀身亡。”一个画家死了,而且是一个外国画家,我们中国人乐意给他在网上发一条消息,什么意思? 当然是体现我们中国人有教养,懂艺术,知道尊重艺术家,哪怕他是外国艺术家,一样要尊重(只怕正因为是外国的,更配得到尊重)。不是吗?
的确是的,尤其象凡高这种优秀艺术家,画得那么好,却死得那么凄惨,逢他忌日在网上发一条消息,表达我们(超越国界)的哀思和追念,真是又得体,又风雅。
跟着,我们却要诧异了:凡高有成就,凡高的命运是个悲剧,在我们中国难道拿不出也值得在网上发消息追念的艺术家?只说潘天寿,若拿凡高与之相比,凡高死亡的悲剧强度远不及他,艺术上达到的成就也未见得超得过他。不错,凡高身前从没有象潘天寿那样被认可过,当画家十年中,画了700多幅作品,只卖出去一幅,若无他弟弟接济,简直要衣食无着,着实可怜得紧。可是我们冷静一想,这样一个当时的无名画家,被社会冷落,倒没有显得这个社会特别没有良知,因为社会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冷落着所有的无名鼠辈。不然,你叫社会怎么办?让每个人成名五分钟?反而是我们中国画家潘天寿,一个已经被社会认可的大画家,甚至是被国际认可的大艺术家(他是受聘为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中的唯一中国艺术家),再看画史上对他的评价:“中国画,自唐人物山水花鸟画分科后,经五代之徐(熙)黄(筌)二体之变,到宋徽宗(赵传),工笔花鸟达到第一个高峰,明代陈淳(白阳)、徐谓(青藤)写意花鸟兴起,经历了三百年,达到第二个高峰,出现了八大山人。后派系林立,斗艳争妍,又经历了三百年,出现了第三个高峰--潘天寿。其中虽有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大家,但都是走青藤、白阳的老路,而潘天寿奇才,风格颖突,无人可匹敌,领一代风骚。”(参见《中国花鸟画发展史》)瞧,就是这样一个体现中国艺术高峰的艺术家,社会却能活活地整死了他。这种例子,在西方的艺术史上,我们从来从来从来没有看到过。
再有,凡高的死,主要是他自己想不开,他太性急了些。他贫困不假, 他弟弟对他叹苦经不假,可是每月50法郎的生活费没少给过他一次,他并没有饿饭,他完全活得下去的。他自杀那年才37岁,那是1890年,他只需再“挺”个二十年,挺到五十七岁--根本还不能算老,鲜花和掌声就会向他潮水般涌来。可是他缺少耐心,一使性子就寻了死。整个事情如此而已。
可是我们的潘天寿,比他难多了!囚禁牛棚的三年中,无休止批斗的非人待遇--我们简直不忍心再去触碰那些令人心碎的细节,而且他是个年过70的老人啊!然而,他置身在那样无涯的黑暗与委屈中,也没有轻生弃世,还自我鼓励着“莫嫌笼狭窄,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但是,纵然有这样的胸襟,有这样的自励,社会却不肯给他生存的空间,一寸一厘都不给,(他病重,医院不肯收他,他垂危,医生不肯去看他。) 直逼到他在我们这个空间里消失才罢休。
这样的悲剧命运,荷兰画家凡高如何可比?我们甚至不难设想,红头发急脾气的荷兰人凡高,放进中国潘天寿的处境里,他有可能自杀多少次!可是,活该凡高命好,偏巧是个“洋人”,稍许可怜的人生遭遇,就很配得到我们在2008/7/30号在新华网上发一条纪念他的消息。到了这一年的9月5号,我们会指望能在同样的位置看到:“历史上的今天:中国著名画家潘天寿逝世”的消息吗?
我们在意这一点,难道是为了要在网上给中国画家潘天寿争那么一条“历史的今天”,谁会在乎这个--在如今这个信息成灾的时代?我们对于这件“小事”的敏感,是因为从这个细节中,我们看出一件隐藏着的大事,而且是一件天大的事:一个民族的反省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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