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怀念文人书法的理由
文化素养,是文人书法的价值支撑,人格迹化,是文人书法的美学特征。 孔子为文人定调: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文人要有社会责任感,助人伦,成教化。价值观念以此为核心,当然影响了文学艺术。对书法审美来讲,缠绕着过多技术要素的结字,轻易输给了饱含生命热情的简练、朴茂的线条。古人云:“至于学问文章之余,写出无声之诗,其萧然笔墨间,足以想见其人,此乃可宝;而流俗不问何人,见用笔稍佳者则藏之,苟非其人,特一画工所能,何足贵也。如崇宁大臣以书名者,后者往往唾去,而东坡所作枯木竹石,万金争售,顾非以其人而轻重哉。”
修炼人格,是中国传统社会对士——读书人的价值要求。也就是说,读书人应以弘扬道义为己任,修身养性,“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中国文化的背景,以此为依托,我们自然明白了文人书法的真实意义。
翁同龢手札,让我们看到了丰盈、饱满,沉郁、厚重的书法,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政治家与文人幽深的内心。在朝的翁同龢关心家国命运,与不同利益集团周旋游刃有余,但在国家政治改革的道路上遭到冷箭袭击,不得不退出政坛。然而,离开权力中心的翁同龢依旧以自己之笔写家国之情。煌煌宏论或短短数字,彰显一个读书人永不泯灭的爱国精神。翁同龢书法与颜体一脉,刚正、劲拔,如老罴当道。翁同龢一生交织了中国走向民族国家的苦涩历程,其书法自然被岁月的时光熔铸成耀眼的存在。郑板桥在政治的担当上与翁同龢有一定区别,但不是本质的区别。作为一个县令,他实现了为官与作人的高度统一。郑板桥在体制内与体制外的生活际遇有所不同,但他以“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统一了自己的人格,让我们看到了一名艺术家的生命光辉。
文人书法,关键在于文人。古代文人科举致仕,文章、书法、诗词乃必修之课。对其领悟的深浅,掌握的高下,决定其人生的命运,政治的前途。文人书法的创作者,遍览经史子集,是一个时代的文化高峰,自然体现出迥异于世俗社会阶层的文化素养,“如谢家子弟”、“爽爽有一种生气”。儒家的入世情怀,是一只看得见的手,把文人们召唤到经世致用的人生路途。于是,视政治为第一理想的文人们,以“游于艺”的心态对待书法,从而赋予书法新的人文涵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者也,虽志道之士所不能忘,然特游之而已”。书法是经世致用的工具,也是陶冶性情的方式。博大的中国文化和独特的中国书法,如此巧妙地缝合了读书人的精神裂痕,同时又给我们留下一份独特的文化遗产。
苏东坡是文人书法的集大成者,置自己的艺术天才于不顾,好论古今,积极入世。26岁作《进策》、《进论》各二十五篇,评判时政,指斥弊端,提出自己改进社会的政治纲领,引起朝野震惊。可惜,满腹经纶的苏东坡被新旧两党夹击,一生不得志,“奋历有当世之志”,也仅能治一方土地,写千百诗文。一手雄博、“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的书法,变成了中国文人的精神地标,照亮了我们斑驳的岁月。
苏东坡写字是为了抒怀遣兴。尽管苏东颇在文学、书法上的历史地位无人撼动,但,他的确没有把文学、书法看成自己的第一“要务”。孔子强调“志于道”、“游于艺”,苏东坡则是“依仁游艺”,也就是说,在他的内心深处,依旧矢志不渝地瞭望着心目中的政治海洋,他希望政治之船的桅杆上飘扬着自己的旗帜。可惜没有。
1961年4月,傅雷在致香港演员萧芳芳的一通手札里,谈起了书法——
旧存此帖,寄芳芳贤侄女作临池用。初可任择性之近一种,日写数行,不必描头画角,但求得神气,有那么一点儿帖上的意思就好。临帖不过是得一规模,非作古人奴隶。一种临至半年八个月后,可再换一种。
字宁拙毋巧,宁厚毋薄,保持天真与本色,切忌搔首弄姿,故意取媚。
划平竖直是基本原则。
一九六一年四月怒庵识
这通手札,是傅雷学习书法的经验之谈,同时,也准确体现了中国书学的核心思想。第一,临帖求神似,得一规模足矣,不作古人的奴隶。第二,字宁拙毋巧,宁厚毋薄,保持天真与本色,切忌搔首弄姿,故意取媚。
致萧芳芳的手札清纯、雅致,线条遒劲,结构松弛,于法度中可见自如、散淡。这是傅雷随意写成的,没有完全遵守传统手札的平阙形制,仅是为了告诉萧芳芳“保持天真与本色,切忌搔首弄姿,故意取媚”的写字的规则。
其实,这也是作人的规则。1961年的傅雷已成为右派,属于社会中的另类,但他并没有降低自己的道德要求,依旧读书、译书,依旧给远在异国他乡的儿子傅聪写长长的家书,告诉他作人的道理,学习的目的。只是写信的工具改变了,从开始的毛笔,变成了钢笔。
傅雷是习惯用毛笔写信的,这是中国文人的风雅。
傅雷尺牍,技道一体,技巧娴熟的小行草书和文辞优雅、意新语俊的行文,统一了傅雷的人格与思想、理性与感觉、学养与技巧,形成了傅雷尺牍不可复制的个性特征和清刚雅正的文化意义,让我们感受到尺牍书法的完整和尺牍书法的博大。
当代文人书法的式微是历史性的,难以弥补。第一,辛亥革命以后,中国社会急剧动荡,对革命的不同解释与革命的不同方式,损害了中国一以贯之的精神世界和牧歌般的文化心理。“志于道”、“游于艺”的理想模式遭到空前的质疑。第二,革命性的改革,颠覆了中国社会;西学东渐,瓦解了民族的传统教育,书写工具替换,西式大学教育引入中国,书法、诗词被视为阻碍现代化进程的文化遗存,一度惨遭封杀,使数代人不能窥其堂奥。第三,全球性的科技进步,产生了诸多释放人类情绪的物质手段,书法已不是令大多数人痴迷的艺术形式。第四,市场的健全和商业的竞争,打碎了传统的伦理标准,恃强凌弱的价值体系,消费主义思潮,使农业社会的、但具有永恒价值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尚志”精神被庸俗解构。其直接结果便是趣味的低下,道德的沦丧。
中华民族的复兴,硬指标是经济增长与科技进步,民族文化的符号意义不复存在。文人书法的美学功能,足可以让我们看清一个民族的精神流程。但,这一点我们已经严重忽略了。现实对文人书法的需求越来越小,对心灵的体察失去了热情,可是我们的民族自尊心却越来越强,一种历史的悖论让我们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