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明:书法需要可持续发展的繁荣
有文化的人别学没文化人写字
金日发:当前,中国书协举办的展览,作品有一些比较明显的现象,比如,作品大、字数多、装饰性强,书法创作应该是这样吗?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徐利明:书法展览的历史应该是改革开放以后,有三十多年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这一段时间里,展览跟过去的概念不一样,形成了一种非常鲜明的时代特点。当然,这和中国书协组织活动,频繁地搞展览,不断地完善形式,起到了一种倡导作用。我觉得,在一个阶段,作品大、字数多、装饰性强也有积极的一面,不能一概否定。因为不能一个展览出来,全是白纸黑字,装裱简陋。比如刚改革开放那会,展览的作品装裱是很简陋的,用卷轴挂起来,还凹凸不平。现在形式多了,有各种材料搭配起来。比如几个小品拼在一起,裱成手卷或立轴。这些作为展览形式当中的一种,当然是可以的。
金日发:您认为这种现象将来会不会有所改变?
徐利明:现在有个大的趋势就是,尺幅要大,还有就是字大,写大字写不了的,就写小字,字多写一点,写几百上千字,装裱形式也丰富起来了。从时代的发展来讲,这是积极的。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积极的同时,也有消极因素,或者说是潜伏着的。但是到了一定阶段,展览沿着这个惯性往上走,持续一段时间,走了比较长了以后,会引起人们的审美疲劳,最后大家普遍疲劳时,就会进行反思。这时,过去处于隐性的缺点和弊端,会变成显性,本来不突出变成突出,本来大家没有意见或意见少就会变成强烈的意见。所以现在有人提出要强调书写性,为什么强调书写性,就是说展览写出来的作品装饰性太强。写字的过程不是一气写下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一笔要做好几下才做出来,不是自然写出来的。这就背离了书法艺术的本质,书法作为艺术,需要适度的装饰和辅助手段,但是根本上应该是书写,是连贯的。中国书协也要反思,中国书协起的导向作用很重要。这个导向本来是积极的,到了一定时候,变成了消极的,走向反面,就要改变,就要强调书写性,要提倡综合学养,现在一些作者字越写越好,文化越来越低,越来越做表面文章,越来越没学养。这种情况会导致整个民族文化的衰败、没落。
这不是简单地讲,书法不就是写字嘛,写字要读书干嘛?写字要文化干嘛?个别人这么讲当然无碍大局,但如果形成一个导向,一个潮流的话,大家都抱着这个认识的话,整个民族就完了。所以我们要到一定的高度来看这个问题,不要局限于技术问题,中国书协也要反思这个问题。你起的导向作用,在一定的历史时段,你起的作用是积极的,是好的,但是时间长了,搞过了头,变成消极的,走向了反面,本来隐性的,走向显性,那就要反思,要改变过去的一些理念。不能还在强调装饰,怎么干都行。与众不同也要有个度,不同不等于好,新也不等于好。这里面牵涉到文化底蕴问题,文化内涵问题。没有文化内涵的东西,再新不见得就好。我今天讲的这些话,有些人是不敢讲的,我觉得到了一定层次,一定层面,应该有比较高的社会责任感,不要满头脑的人情事故,觉得民族的文化艺术的发展和个人没关系,我觉得应该有这个责任感。
现在很多评委有个倾向性,看字要写得怪,你写得比较平正的,写得比较雅的,他说你是老一套。你写得怪,越支离破碎越觉得好。有人拿出傅山的“四宁四毋”来做根据,实际上不是这样理解的,宁什么毋什么,实际上傅山的本意不是张扬支离,不是张扬拙,过于平正他不赞成,所以宁愿支离一点要比安排得四平八稳死板板的好。巧的变成俗,变成油滑,宁愿拙一点。但是他自己倡导的是介于这两种之间的,融合得比较好的那种状态,是中国哲学理论中的中庸的状态,是恰到好处,这种状态是他所崇尚的。巧过了头,变成了俗的,那宁愿拙一点。拙的东西还可以发展,还可以改变,油得俗了,俗不可医,不可救药了。
金日发:前些年有“流行书风”的说法,后来几年“二王”一系比较多,但是最近,第三届青年展获奖作品发布出来后,“二王”一系上得很少,有人提出又回到“流行书风”了,您如何看待这个结果?
徐利明:比如说,敦煌残纸是当时粗通文墨的人的笔迹,从里面吸收一点天真的拙趣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在形式上去夸张他,去放大他,那就两回事了。像过去于右任、赵之谦、沈曾植,他们学了北魏的摩崖造像墓志,他把拙的东西用文人的学养将其文人化,现在有文化的人去学没有文人的状态,他没有文化的人写的是自然的,但你学他,你是做作的。你说你写拙了,故意歪七倒八的,你感觉好像天真了,但实际上是装模作样的天真。就好比我们看小孩踉踉跄跄走路,多天真,但你试试这样走走看,那是做作的。做作是可恶的,是讨厌的。自然的天真是可爱的,这是两个概念。所以我们现在的书法,不能倡导和放大那种做作的,装模作样的东西。应该提倡天真的天然的东西,所以于右任他们学摩崖造像墓志,学拙的东西,用文人的学养将其文人化,我认为这个路子是正确的,将来也是正确的。
我们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甚至硕士博士、博导教授,读了那么多书,你故意去装模作样,学那种没有文化人的东西,你可以吸取里面的一些成分和因素,用你的学养去融合他,而不是从形式上去模仿他,你模仿也模仿不到的。造作在美学上是反对的,中国书法将来要发展必须要解决这个观念问题,否则,沿着这条路走,越走越可恶,到最后本来就是热衷于这样创作的人,自己也厌烦了,手上养成了很不好的惯性,想改也改不了。
兰亭奖要撇开群众性
金日发:对于前几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的艺术奖单纯以投稿作品为评审对象,投稿作者多为青年作者,您怎么看?
徐利明:前几届“兰亭奖”的做法和本来的出发点,不是一回事。比如戏剧的“梅花奖”是一个很尖端的评比。“兰亭奖”现在搞得跟国展一样,是一个普及性的,大家都来投稿,最多只是限制在中国书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现在全国有多少万,所以理念上要调整。不能限定中国书协会员投稿就可以,兰亭奖应该撇开群众性。群众性展览最高层次应该就是国展,兰亭奖应该高于这个形式,现在的兰亭奖基本上等同于这个形式。所以中老年都不搞了。
兰亭奖的评比应该就是高尖端的评比,兰亭奖评选要突出综合考察,作品是其中一个方面。按理说,兰亭奖应该主要针对创作,现在弄得很杂,甚至还有组织奖,教育奖,理论奖,出版奖,这样兰亭奖含金量就不高,本身的价值在历史上没有多大。
金日发:第四届“兰亭奖”将原设的艺术奖进行了分解,针对投稿作品所评的奖项定为佳作奖,对成绩显著、影响较大的书法名家经评定授予艺术奖,这样会促使名家参与吗?
徐利明:如果兰亭奖能够保持高尖端的层次评比的话,那中老年青年都可以参与,个人申报和推介都可以,推介可以包括高校、协会、各个团体的推介。
之前兰亭奖获奖有很多平时根本没见过,其他展览都没见过,突然冒出来在兰亭奖获奖了,这就笑话了,兰亭奖如果到这个层次,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要高于国展的。
按理说,弊端出现了就应该引起注意,不能等成为祸水,在全国泛滥了,再去治他,那就吃力了,很难了。然后一棍子打死,一下子又翻过来,老是大动不对,应该是调整,而不是革命一样老是翻来翻去。
“竞技性”的书法活动少参加
金日发:对于广大书法爱好者来说,学习书法应该带着什么样的心态?
徐利明:我是在学校教学的,教学时,我始终紧紧抓住传统,至于后面怎么创新,离开学校怎么做我管不着,但是在学校,我的责任就是要他们把传统搞透搞扎实。好比文学上学新诗,如果古体诗词有很深积淀,再作新诗,就比不懂传统的人做新诗要有味得多,内涵要深,耐人寻味得多,而不是停留在表面的。所以一个是书法本身技巧功力要下足,再一个就是综合学养要跟上。这是专业的,另外专业之外的兄弟姊妹艺术理论也要学一些。
金日发:会不会有些人也知道要这么做,但受环境等因素影响没做到位?
徐利明:对,来不及啊,他要赶快成名啊,就不去做了,看评委这么写容易入选也投其所好了。尽管他获了高奖,但是长不了,没有可持续发展的底蕴。如果功夫好,技术扎实,再加上综合学养跟上来,就有可持续发展的潜力。不见得要你字写得多好,说不定字写得很好,我反而觉得到头了。有的字写得古里古怪的,装模作样的,一身的病,就养成了很不好的惯性,有朝一日,就是自己意识到,也很难改,因为习惯成自然了。
所以,书法的繁荣不要变成泡沫性的繁荣,应该成为有丰富的审美内涵和比较好的综合学养支撑的繁荣,那才是可持续发展的。
金日发:书法专业的学生如何走向社会?一般学书法的人生活方式应该是怎么样好?
徐利明:不能用书法来混饭吃,做职业,纯粹以书法做职业的其实倒不见得能把书法发展得很好,书法最好的状态是不要太专业,我也不算太专业,因为我本身搞教学的,虽然是书法教学,但是活动的空间还是比较大的,我的自主性大,自己能控制。纯粹搞书法创作或理论,单打一地做都不行。
学书法最好不要参加“竞技性”的书法活动,这样很苦,而要参加“休闲性”的书法活动书法学习,这样没有负担,不获奖,不作为中国书协会员,也可以活得很好很自在,不靠书法生活,不靠书法赚钱。
不要去搞竞技性,以获奖为目的的创作,什么我要在兰亭奖获奖,要在国展获奖之类的,去搞休闲性的书法会很轻松很舒服。相反,很可能这样搞到很高层次后,方法正确,理念正确,自己用功,加上有才气,几个方面的综合作用后,说不定你比长年搞竞技书法的强。因为写的东西格调高啊,搞了多少年竞技书法的格调不高啊。因为他有一种轻松的心态在写字,追求雅有逸气。竞技性搞多了,雅不起来,松不起来。一下笔就想获奖,就想拿钱。心理上包袱很重,从书法笔头上面,线条的质感就反映出来了。做作的书法格调怎么可能高呢。比如作家贾平凹的字虽然技巧不像专业书家无懈可击,但是他有文气、书卷气,练多少年书法的人也写不出来,这种气,这就是学养造成的,沁人心脾的这种味,不是靠技巧练出来的。不是写坏多少枝笔,练多少纸练出来的。所以书法家要向这种人学习,要把书法技巧练得很上层次很到位,同时要有综合学养,还有文人情怀。
现在很多人说先把字获奖再说,整个展览的机制所造成的风气也逼着大家这么做。所以这个风气必须改,风气要改得怎么办,中国书协来采取措施,来营造一些良好的东西,中国书协展览机制,评选机制逼着大家赶场子,搞投机。大家不管愿不愿意都被潮流推着走,被裹挟着走,这是很危险的。所以,繁荣是要有很好的综合学养支撑的繁荣,是可持续发展的,泡沫性的繁荣不是可持续发展的。
(本专访根据录音整理,未经徐利明教授审定,敬请谅解!)
徐利明艺术简介:
徐利明,1954年2月生于南京,汉族,祖籍江苏江都,笔名徐午,号存我阁主。文学博士。1982年南京 艺术学院绘画本科毕业;1985年同院书法篆刻专业研究生毕业,获硕士学位。南京艺术学院书法篆刻教授, 博士生导师,留学生院副院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江苏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学术委员会 主任,中国标准草书学社副社长,南京印社社长,江苏致公书画院院长,中国致公党中央委员,江苏省政 协委员,中国致公党南艺支部主委,中国青年书法理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理 事、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从事书法篆刻艺术的教学、创作、史论研究与教学法研究,并擅长中国画,兼攻 旧体诗。
书法作品获中国书法兰亭奖金奖,第五届全国展“全国奖”,篆刻作品获全国篆刻评比一等奖。 大量论文发表于大陆、港、台及日本学术刊物和全国性、国际性学术研讨会,并获全国隶书学术讨论会二 等奖、中国文联2002年度文艺评论三等奖。
出版专著、译著、教材、辞典14部,专著《中国书法风格史》 获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 研究成果二等奖、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提名奖。1997年评为中国文联首届“德艺 双馨”文艺家;1998年评为江苏省跨世纪学术带头人培养对象;1999年出席中国文联百名优秀青年文艺家 创作经验交流会,同年获江苏省优秀中青年艺术工作者称号。2004年受国家人事部、中国文联表彰,获“ 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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