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会祥:当代中国书法缺什么?
当代中国书法缺什么?一言蔽之,缺人——缺书法家。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据说已经有近万人,省、市、县级书法家协会会员,又不知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人数的多少倍,怎么会缺书法家呢?然而,此所谓书法家,非彼所谓书法家。书法家这一崇高的称号,并不是轻而易举地可以承担得了的。
在古代,且不说其他艺术属于百工匠作,就是相对高雅的绘画、音乐,与书法相比,也有高下之别,雅俗之分。书法高尚到简直不属于艺术,因而成为艺中之艺。为什么?是因为从事书法的人——书法家身份的特殊性,经过历史累积,沉淀了书法的高尚。古代书法家何许人也?撇开所谓民间书风不论,皆社会精英也。何以谓之社会精英?其一,有深厚的文化素养,饱读诗书;其二,有重要的社会担荷,或居于庙堂而经纬天下,或处乎山林而维持人心;其三,有出众的才情。最后,才是具备书法本体内的技术。而技术,在以毛笔为书写工具的时代,几乎人人皆有。也正是因为人人皆有,而超轶群伦尢为难事。这些条件交臻并至,才能造就一个书法家。做一个书法家,难矣哉!因是,古人人人操笔能书,而享有能书之名者,也是凤毛麟角。远的不说,即民国年间,政府办事员、教员、医生、账房先生,绝不以能书自矜者,他们日常工作的书迹,是处皆有,今日持有书法家协会会员证的人,不妨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与之PK一番,恐怕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高下立判,无所遁逃。有好事者动辄云当今书法如何繁荣,已经比肩唐宋,不免是痴人说梦而已。
文化转型与文化断层,都是无可奈何之事。转型,谓白话取代文言,西学取代国学,钢笔取代毛笔、电脑又取代钢笔,这是大势所趋,不得不耳。断层,谓简体字取代繁体字,传统文化缺失,价值观念错位,这是近几十年的创伤,不会在短时间内平复。在这样的背景下,书法从事者文化基础薄弱,社会身份边缘化,才情出现偏移,而技术又难耐浮躁,率尔之间,凭着功利之心鼓舞,便欲与古人争座,还只是头脑发热而已。
回到书法本体,书法为什么是玄妙之技?说来也复杂。人类最高级的活动是思维。思维浅者凭直觉,深者凭认识。举凡直觉、认识,尤其是认识,以语言表而达之。语言是思维的途径和单位。所以,文化发达与否,只要看语言发达与否就可以知道。而文字是记录语言的工具;书法,则附丽于语言文字之上,因而与思维十分贴近。古人作书,多非泛泛书写,而是拥有背景。其书写内容、书写过程构成一个有意义的事件,与今日动辄录唐诗一首,看似一样,实则有本质的不同。高文大册,隆重其事,固然有重要的事件背景。即使尺牍书疏,也莫不与生活相关。《艺概》云:“欧阳《集古录》跋王献之法帖云:所谓法帖者,率皆吊丧、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使人骤见惊绝,守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丰富多彩的生活,才造就了丰富多彩的书法。试想,《兰亭序》的背景,近之是文士雅集;远之则关乎东晋政治。《祭侄稿》的背景,近之是伤悼亡侄,远之则关乎安史之乱。而《黄州寒食诗》的背景,又岂只是惜春伤怀而已?如果把这些背景一笔抹煞,这样伟大的作品,仅仅是白纸黑字,又安能感动人心,千载不替?人的背景、文的背景、书的背景,构成一个全息的系统,不仅映射了书法家宅心之深、人文之妙,简直可以照见全社会的巨大律动,书法之高于其他艺术,本质原因即在于此。也因此之故,哲人、巨宦、高士、才子之书,才得以成为法书,受到后人的景仰和摹习。
然而今人之书,有人的背景、文的背景、事件的背景者,有多少呢?张三、李四之书,替之以王五、赵六,皆无不可,仅剩白纸黑字而已耳?岂不痛哉!甚至有不学无术之辈,将撕掉书法的文字背景,俾书法等同于美术,成为所谓“视觉艺术”,还欣欣然以为这是书法作为艺术形式的独立,真无知妄言也。但愿书家之林,多些读书种子,又能抗俗骨鲠,以维护中国书法的尊严。
再说“视觉”。欣赏书法,固然凭借视觉,然而书法是最不具象的视觉艺术。绘画所以摹形,而高级的绘画并不以逼似实物为鹄的。摹声可为音乐,而高级的音乐并不以逼似自然声音为目的。况书法乎?书法囊括万殊,裁成一相,而展现形式和节奏之微妙。诚然,这可观可读的微妙,需要笔法、结构、章法、墨法等技术手段去实现。学书之道,唯有临古,临古的目的,即在于掌握这些技术手段,进一步丰富这些技术手段,从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作品。书法复兴三十年来,在学习前人技术方面,特别是现代教育体制下学习前人技术方面,有着丰富的成绩。由于资料的充裕、教学手段的进步,以及信息传媒的发达,今人似乎无所不能。临仿,以及临仿基础上的准创作,似乎一下子能够复现历代书法家的手段和面目。然而,在最高层次展览数百件、上千件作品的海洋里,什么技术都不缺,唯独找不到感动、找不到震撼。展厅里似乎只有五颜六色的纸张、五花八门的形式,五彩纷呈的墨痕,而独少高超的精神。当代书法家面对这样的局面,如果不能悚然而惊,而还陶醉在获奖、入展的甜蜜里,那就只有令人腻味了。纸墨,古今一也,为什么古人的作品感人,而今人的作品不感人?归根结柢,还是精神的因素、人的因素。古人因事而书、缘情而书,关注书写的对象、内容;而今人因展事而书、为骄人而书,关注书写效果的好看、投巧,因而高下之别,不言而喻。作字必用意,而不可过于刻意,必成之于有意无意之间。成之于有意无意之间,不是用意少了,而是用意缜密繁复,作品才愈味愈永。否则,只盯着展览、盯着评委、盯着孔方兄,纵使羲之再世、真卿复生,又安能写出感人深至的作品?谓余不信,试看近年大展获奖入展作品,除了技术形式之可赞叹之外,有多少件能够历久不磨,令人百读不厌呢?
所以说,当代书法缺什么?缺人。人的因素第一。傅山曾说,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一个古字,道尽奥妙。我们只有向古人看齐去做今人,则品高学富,其艺乃精。
本文作者介绍:
孟会祥,1965年生于河南省襄城。1986年毕业于河南师范大学。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书法家协会编辑出版委员会副主任,河南省中国书法院副院长,广东省书法院客座研究员,现为《书法导报》副总编辑。作品曾参展第九届全国书法篆刻展等书法展览,曾举办“第一回拳拳五人展”、“商都墨韵郑州市青年十家展”、“河南省青年书法家十人展”、“尚艺书法北京行十五人展”等大型专业展览。字体结体遒劲,字字严谨,一丝不苟,在字的特色上体势劲朗,骨力道健。参加第六届全国书学讨论会等多种书法学术活动。发表论文、评论数十万字,主编或参编书法类图书数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