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砚边六题》荣获2014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
朱以撒,1953年出生于福建省泉州市。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2014年被省委、省政府评为福建省文化名家。
砚 边 六 题
朱以撒
(发表于《海外文摘》2014年第三期;荣获“2014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
眼 睛 眉 毛
阅读北朝书法还是会很动心的,把一些作品放在书法史上也是毫不逊色的。这是一个巨大数量的集合,可是它们的书写者,史料皆无记载,就像一条风中的游丝,早已吹断。
以一幅作品传世的人也有,像《上阳台》的李白,像《张好好诗》的杜牧。但是,除了这样的一幅作品之后,李白、杜牧有过多少的铺垫,他们在文学上的过人成就,支撑着《上阳台》、《张好好诗》的流传。
后人总是要从一位书法家的一生中看到逐渐发展的轨迹,作品越是多,越是能使一位书法家有很高的知名度,这是一种通常的见解。譬如元之赵孟頫、明之文徵明,都是活一生写一生的人。作品品类之多、之细密,覆盖面之大,都非常人可比。就像一出戏,有序幕、有高潮、有落幕,是完全展开来的,是非常完整的,使观者惊叹,以为成名来自作品之多,只有作品多了才能流传久远。
于是,这种趋势也延续下来,一生致力于写,以此为大。北朝书家给人的教训就是集团式的出现,个人却十分模糊,甚至就是混沌一团。
个人意识的觉醒,就是以自己的作品彰显自己的声名,把自己独立于集体、他人之外。其实,除了具体的写、频繁参与活动之外,还有一些与具体书写无干的行为。宋书法四家,除了作品流传之多外,还有他们的书法评论、文学作品等许多文字留下。这些非书法创作的部分,对后人认识一位书法家,增加了许多生动的补充。甚至,这一部分使书法家更为立体、生动,使我们看到书法家内心情感最细腻的地方——他们的好恶、忧愁、快乐都在这里了。书法家是很敏感多情者,除了于书法语言的把握外,诚为明人张琦所言,是很丰富的吸收者:“诗书以闲摄之,笔墨磬泻之,歌咏条畅之,按拍纡迟之,律吕镇定之,俾飘摇者返其居,郁沉者达其志。”因此他认为:“人,情种也。人而无情,不至于人矣。”当我们读苏东坡的那么多文学作品,我们对他的认识无疑得到了深入,他的整体学识就是一张巨大的网,可以让人联系、交流,含量深厚、宏大。如果是一个书匠,或者是一个很单薄的书法家,就像一个储量很少的矿,并没有值得挖掘的。如米芾的过人之处,多领域的跨越,有思想、有才华,也有脾气,如今评说还见出生动奇倔。换言之,一个人留下来的材料越丰富,也说明了除书写之外的多向研究、涉猎,而不是一个单行道行者。立体交叉——古人中的佼佼者多如此。
如果一个人只是走一条单行道,只管写,永远地写,尽其一生。而同时不屑其他学识修养,那他会深入,深入到无人可及处吗?现在有不少人在尝试这种走向,以写来解决一切、说明一切。由于写的执着专一,很见功夫于腕下,又加上对写的调节,符合时风,一年之内可获奖多次。甚至直言唯技巧的益处,因为技巧带来了名利上的实效。至于其他涉猎,并不需要。如果这种执着于书写且参展参赛的念头持续到七八十岁,可谓书法史上的传奇。就如同一个人常年专嗜于一种佳肴,能够百吃不厌,也真算得上一种坚定了。大凡坚定,就上升为一种信念,别人也难以置喙。
从古到今,有许多这样的人,专注于写,余下不及,甚至会认为——写才是有用的,余下都是虚的。
清人袁枚曾说道:“人之一身,耳目有用,须眉无用,足下其能存耳目而去须眉乎?”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从实用来看问题,眉毛有何用处?的确没用处。但是有了眉毛就有了美感,美眉万千,雄秀各异,虚实相生,是实用所不能达到的感觉效果。因此美眉产生的审美效应不是实用可比拟的。宋人陆游早就看到这方面的重要性,他认为君子有了学识,就像“日月之明,金石之声,江海之涛澜,虎豹之炳蔚”,是非常可贵的。如此看来,除了执着地写一生外,还自觉吸收一些非书写的营养,这样,有眼睛也有眉毛,会更风雅。
常 山 之 蛇
清人吴乔认为:“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词如何,如织者机梭,一丝不紊,而后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无益也。”这是从整体来言说的。一幅书法作品,少则几字,多则千百,如何来看待一幅作品,也只能从整体观。“织者机梭”,一匹布是无数丝线贯穿而成,岂能拆解后来说此优彼劣。
一幅书法作品由多字组成,千百字,字字珠玑是没有这个可能。在一个语言集合的环境中,是有藏露、显晦、奇正、虚实诸多关系的,和谐交织一起,成为一篇精采。戏剧舞台上的小丑,他的表演不是突出自己,而是为了衬主角,甚至要自我嘲讽、贬低,把丑演好。这使分工甚为鲜明,各司其职责,该表现的表现,不该表现的切勿出位。书法创作不似戏剧众人合作而成,它是一个人的行为,这就有了很大的自由度,主次、轻重、大小,一以为之。
许多字,许多复杂的关系,以至书写中自然会生出许多抵触、矛盾。尤其是行草书,不似楷书依格而行,也就更显示出调节抑扬的能力。清人吴乔有此类体会:“一句之辞,足以害一篇之意。”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负作用?这和每一个字的形象有关,有的字方的、扁的、小的,不足以发挥舒展。有的则很有舒展的条件,譬如字中有长竖,遥遥垂下也。如颜真卿《刘中使帖》中的“耳”,如此回肠荡气不可遏止,使整体一下了气象生动。如果换成另一个字,也就没有这个效果。而如果此时该放纵而不放纵,也就通篇壅滞。但是有的作品中又有太多的可放纵字,作者缺乏节制,一味伸张,结果又陷入大量的雷同。如黄庭坚的行楷中的撇捺横,没有节制之意,一味长写以为快意,结果是积成习气,提供的信息反而索然无味了。唐人柳宗元就批评过:“益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认为是“文锦陷阱”。可见表现也有一个前提——局部不要在张扬中损害了整体。
《兰亭序》二十个“之”字无人不叫好。是放在《兰亭序》环境中才好,捡出来欣赏则未必好。优秀的艺术品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浑然一体不可字摘、句摘。字摘、句摘的现象多了,人们对于整体的重要性认识就降低了,好像一幅幅精采就是在几个高明的字上面。清人李渔认为:“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易”,就是对整体的把握的强调。退一步讲,整体不甚精采,却自然而然协调统一,也是难得之处。唐以后集王羲之书法为文的不少,字字精采,各自为阵,单字可观,合之两伤,令人有补缀穿凿之疑问,读起来也就是一地的华丽碎片。
清人毛宗岗认为:“前能留步以应后,后能回照以应前,令人读之真如一篇如一句。”读元人赵孟頫书法,大抵都能有“一篇如一句”的浑然感。他是善于驾驭长篇的好手,心机持恒而稳,笔下节奏跃动而有序,不怕字多,反以多而能施展其才华,故添丝铺锦,移针匀绣,真有天造地设之感。通常字数多了,写着写着阵脚乱了,松了散了,只好迷迷蒙蒙写去,完成了事。一幅字看起来是物质材料的四尺宣、五尺宣,是一个整体了。可是从精神因素来看,却未必是一个整体,甚至就是楼台破碎,颠倒支离,只是一些单字码在一起。书法作品越来越大,字数越来越多,却很少考虑自己的精神能否贯串始终,只是把很多单字码在一起。码字现象越来越明显,山村赶集一般,这里码一摊,那里码一摊,不一气写下来,相互没有关系,更没有主次、首尾,可谓形散神也散,孩童时代的游戏。
毛宗岗有一个“常山之蛇”的形象比喻令人难忘,他说:“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这就是一件整体作品的敏感程度,字句都是勾联紧密的、毫不松懈的,就是小到一件信札,大到一幅千字文,道理都是一样的。字多字少,幅式大幅式小,整体的要求都是一样的,我们需要有这种“常山之蛇”的整体感。热衷于这条蛇的某一条,某一段,割裂开来把玩者,而今着实多矣。
晚 来 横 吹
古人有“晚来横吹好”、“老去诗书浑漫与”之说,都表达了一种进入老境时的心态、手态。经过几十年的磨炼,人生阅历丰富,手上技能熟练,可以任心信手了。一个人的心态进入最佳时段——很安逸、平和,什么都见过了、参与了,也就不关注书坛上喧闹,对于创作也不那么讲究筹划、讲究效果了。而创作中的另一种气息滋漫起来了——自由的、散漫的、朴素的、淡逸的每每弥漫于纸上。
此时心态上、手态上已经没有什么负担或者压力,而内心的自我注重,成为首要。这很像万千江河赴海,一路喧哗骚动,日夜兼程赶路。当它们汇入大海之后,也就变得深沉而平静了。我们欣赏这样的境界,它是持久修炼的产物,是以时间作为代价的,此时满头霜雪,或称:人书俱老。怎么解读老?从生理的、心理的、艺术的各个方面都可以解读。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优秀的书法作品的生命比书法家更为久长。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这些书家已经逝去千百年,却不时为人所提起,因为作品成了他们精神的外化形式,不可磨损。从这个方面解读老当然是优化的状态。如果从相反的方向解读,则不少作品之老是老旧、粗糙、僵化的,又很让人深思,为何执笔一生还是不能老而优,肯定是有很多障碍,心理的、手上的未曾得到解决。
古代书法家群是一个延年的阶层,时日之长支撑了艺事的久长,甚至同时段的人都去世了他还健在,使艺事之修为至于圆满。明人文征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寿考且作品众多,致力于精,非王宠这般英年早逝者可比。相对而来,王宠就像一朵花还没有打开就戛然而止了;而文征明则盛开到极致,有足够的时间全面展开,在这样的时光里,他如何表现都很充裕、从容。
“晚来横吹好”、“老去诗书浑漫与”,表明书法家已经超越具体的技能制约,自由起来了——此情闲,此意远,对于一位书法家,信手成了必然。“晚来横吹好”——本来是竖吹的,中规中矩,现在横着吹,不仅毫不逊色,还别有韵味。“老去诗书浑漫与”——本来是句斟字酌,韵脚绵密,如今信手,韵脚了然于胸,出手似不经意,有如儿戏,细读方知什么都在散散淡淡之中了。林散之与启功晚来之作有很大不同,林越发放手、放墨,一幅之中尽是随情任性了,春水润泽,氤氲滋漫,有的字只余轮廓,妙不可言。启功依然一笔一画的交接,横平竖直送到末端,皆合矩矱,不越常轨,可谓活到老严谨到老,毫不苟且也毫不轻松。启功还是可以拓宽表现域的,多一些随意,甚至随便,把规矩浑化了就上一层境界了。由此可见老而不同,美而有异。但是一个人的青年、中年、晚年时段还是与创作态相关的,如果没有变化,数十年如一,倒是令人无从思量了。青年如朝阳升,中年如日中天,晚年如日之斜,每一段光景都有与之相符之笔法、笔调。就如同什么样的季节,自然界的植物就会有什么样的长势。人笔合一,随时日而进展,亦如同天生天养之植物,最自然地体现每一个生长周期的特点。逆时间的创作方法当然也不少,年少功夫无多,却也思“横吹”,结果是有声呜呜咽咽然,不成其调,时候未到也。这种超越时段的想法,它的不切实际的缘由就是急于求成,企图由一个低级阶段、低级能力直接跨越而至高级,由于精神储备不足,功力储备不足,而时间储备也不足,只能收手。明人安磬曾谈到这种转变:“少日读此不解,中岁以来始觉其妙,意在言外,神交物表,偶然得之,有天然之趣,所以可贵。”为什么差异如此之大呢?因为时光过往,带动起人的审美感觉的迁变,日新,又日新,不断递进,以至有今是而昨非的说法。
书坛新旧交替,墨不磨人人自磨,许多晚年之作给了我们惊喜,“不择笔墨”,“不计工拙”而意笔横生。每一个时段都有其表现方式,都需要表现到位,虽然说“晚来横吹好”,但是此前的扎实铺垫,先做好了再说。
绳 枢 之 道
自立风标的古代书法家,历千年审美迭变而不被磨洗缺失,着实很让人敬畏。由于时日久长,究竟他们在学习过程中是如何取法、取舍的,只是凭借一些揣度,倘不是个人有详细记载的话,往往不够细致,甚至让后人觉得如横空出来突如其来,真是天才了。
如果不是倚仗书法资料的越发丰富,往往会觉得史上大书家都是凌空蹈虚破坚发奇之人。事实上,书风再新颖奇谲也都是吸收以前人的书法精华的,以此作为根柢。正是这些根柢使一个学习者有了基础,最后总而成之,使之更为典型。在北朝书法资料没有广泛传播时,我们对于这个时段的创作态几乎是茫然,不知这个时段对后世的影响。直到这个机会的到来,这些民间之作才忽地涌到眼前,令人应接不暇。让人很清楚地看到大唐楷书完全可以从北朝那里寻到根源。尤其是到了北齐、北周,许多作品已经开启了唐人楷书的先河,无论用笔、间架、章法。只不过民间之作,缺乏创作链、传播机遇,终是底层之物。到了唐官僚文人手里就大不一样,譬如颜真卿,就是很明显地受到北齐北周书风的熏染,只是在效法过程中,使用笔更为细致准确,结构更为堂正庄重,模式更为稳定,于是更典型、更突出。他不断地创作,有所递进,使模式更为牢固、强大,天下人尽知颜真卿,却不详其出处何在,以为大家可以无中生有,是天纵之才。
树必有根,水必有源,这是很常识的理,再有天赋、才情的书法家,也不能向壁虚造。
学文学艺,就是掌握其法,法是传承的,文人雅士需要,民间书手也需要,否则,就难以言说书写。民间有民间的法,民间与上层建筑离的很远,法也就有一定的界限。从“斜画紧结”到“平画宽结”,北魏书风和北齐、北周书风就出现了巨变。尽管无名姓,书写也无从看出秩序,形成不了一个人的创作程序,但法在每件作品里,可以为后世仿。初唐欧、虞、褚、薛四家,在北朝墓志造像记中可以找到极其相似的用笔和结体。譬如《元景略妻兰将墓志》就颇似褚遂良书迹,《高归彦造像记》又似虞世南笔调。而欧阳询、薛曜的坚硬、瘦劲、决断之神态,更是轻易在北朝书法中察觉。可是,究竟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效仿过民间书法呢?自己都没有提及,甚至后人凡提及,都是归于取法王羲之,如宋《宣和书谱》称:“询喜字,学王羲之书,后险劲瘦硬,自成一家。”王氏固然彪炳千秋,却也不能挫笼笔法于万端,什么都挂在王氏身上,也就简单化了。明人刘基论道:“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这首诗的含意很清楚,光学李杜诗篇还是不够,如果能寻清李杜源之所在,就能得风雅无穷意。因为溯其源,会走得更深入、更广大。书法学习通常会持抱某一名家,犹如当今守二王而不放,以为天下最佳、最合时下风,而对于其所宗之范围关注甚少。加上古代名家对于民间书法的学习也无甚披露,甚至不愿表明学过民间书法,也就让人止于此。
民间书法是一个汪洋大海,社会生活中缺乏条件、环境,然才华智慧并不逊于官僚名家,所谓“道在瓦甓”就是如此,使人不可轻视,不可绕过。相对南朝,北朝书法为后人提供了难以估量的教益,如此之多的墓志、摩崖、造像记,让人感受到书法的风格多样气息真淳。名书家不免有这样的习气,学而闭口不说,却要言必钟王。但是,痕迹是不可逃眼的,不可逃心的,总是有烙印留了下来。民间书法中的优秀之作全然可以作为范本,并不因地位低下而而荒芜,诚如元人杨维桢所言:“出于闾夫鄙隶,非尽公卿大夫士之所可及。”因为民间之作自有民间之优点,其审美趣尚亦非公卿们所具有,也因地位身份难以有,故可以为范式。
湘人宋湘说得好:“今人不讲源头水,只问支流派是谁。”就像学欧虞褚薛颜柳,如果只是叮于这些书家身上,念兹就兹,而不追求北齐北周,岂能穷其尽变尔。
谢 安 效 应
谢安在晋文人中很有些影响力,他的胆略、能力使身边的人有一种有意无意的追随。有几个例子可以看出,一个例子是谢安有鼻疾,吟咏诗文时语言不免浑浊,瓮声瓮气,士人却把这种发声当作一种潇洒风流的标志,竞相仿效,以至于以手掩鼻故作浊音声甚多。另一个例子是谢安说裴启的《语林》写得不好。这是谢安个人的看法,是他的审美判断,可是一些士人连看都没有看过,也就以谢安之说代替自己的审美判断,以为跟谢安走不会错。
谢安这种能力也是逐渐生长起来的。《世说新语》曾说谢安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王羲之、孙绰皆仓皇惊遽,唯谢安神情自若,吟啸如常。对比之下认为谢安“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如果这个时代成立一个书法家协会,恐怕就要由谢安来当领袖方可服众。
清人宋荤曾说过一种人:“胸无定见,随波而靡,譬一盲导之于前,群盲随之于后,曰左曰右,莫敢自必。乌乎!可哀也已。”
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环境里,都有不同的审美追求,形成某一时段的趋向。而必然有一些人,由于身份、地位、才华诸多关系,成了潮流的导引者,身后是许多追随者,他们的所思所想,都是被引导的,毋须费精神气力。尽管每个人学碑学帖都是个体劳动,所学不同亦无交往,但在同一个环境下,气息、韵致却有很多的相同。不管学二王、学苏黄,笔下都是当代味。如果谁以当代书法为范,那就更易于上手了。具体到每一个人,都想建立个性使之有新意,却往往在比时的环境下被抵销,融入相同。
无定见地追随他人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倘若是孩童习书,自然是胸无定见,他们在见解上是空白的,只能靠他人引导。那么引导者素养如何,就是一个方向的问题了。如果是宋荤所说的“盲导”,往往也就不能带到开阔地带,而是带到歧途上了。对于一个初学者,与何人学,走哪条道,不可不慎。另一种胸无定见者则反应出成年人所欠缺的审美立场和思考。就如谢巡身边的那些人,以谢为风向标本来就错,又观其行止言说而翕然宗之,那就更是群盲之谓了。所谓“群盲”就是这么一种状态——没有眼力,不能看远;没有思想,缺乏辨析;没有胆略,生怕离群。一个人对自己缺乏自信,总是费心力观察外界之变,观察他人的一招一式,学而用之,却不想追远,学习那些古代经典。这样也就放弃了思考,与已远,与人近了。晋人殷浩普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就是一种很理智的表态——为什么要像别人呢,自己和自己相处这么久了,还是应该在言行上显示出自己才有价值。个人就是一个与他人不同的生命体,有自己的审美立场和表现方式,是需要坚持和彰显的,如果随着年龄增大而逐渐失去,热衷成为类似追随谢安的人,就很值得反省了。
能成为谢安这样的人最好。士林总是需要领袖的,领袖的产生有许多原因可以寻绎,偶然的、必然的,主观的,客观的,可以讲出一大堆缘由,但是毕竟是由极少数的人获得,他们一举手一抬足都有人注目并仿效,他所说的话,也要被人放大,传开。这都说明了一个人的感召力,居其中而众星拱。文人是需要结社、结友好的,渐渐就有出类拔萃者出现。如宋代文坛先有欧阳修,后又有苏东坡,都影响了一批人。影响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积极的,一是消极的,总是有人成为追随的牺牲品,在蹈袭中一点点地丧失自己。只有那些骨子里特立独行的人,不被这种友情所牵绊——友情归友情,艺术归艺术。就如王羲之,与谢安友好,但在书法上走自己的路;王献之虽为后辈,笔下不与谢安同,亦不与其父同,以至于我们至今言必二王。
能当谢安毕竟少数。更多的是艺坛一分子,未必有职务,得风光。但是培养自己的审美立场、审美品质却是不可欠缺的。如此一来,也就不会出现本文开头所说的摹仿谢安的怪现象了。
看 到 神 气
支道林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总是会在晋文人的圈子里见到他的身影。似乎不喜欢在寺院趺坐念经,却常常与谢安、王羲之这堆文人雅士一道,谈玄理,任自然。在印象中,他是生动的、有趣的,不是青灯下那种神情枯落,眉目不展的出家人。
有趣的是支道林养了几匹骏马。有人看不懂,对他说:你一个出家人又不涉远,养马作甚?支道林说:养马并不一定为了实用。我是用来观察的,你瞧,它们的神情多么颖脱不群高贵富丽啊,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支道林这些话使人受用的并不仅仅在于相马——精神上的接收、感受、体验,于无形中丰富和充实自己。书坛人士通常自我表达——博采百家。“博采百家”,言所学之多也。一家要学多少时段方能神形兼具?那么百家之学,一生可以达到乎?学习方法显然是非常多样的,把笔而学是最为常见的,取一家而细学,观其形,分解而细微,力求逼肖,小处似,细节精,渐渐指腕熟练,字迹合规中矩。实际的功夫训练为人所重视,不间寒暑,不舍昼夜,终于破茧成蝶,有了一家之相貌。明人李贽认为:“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达到如此实践程度,无不落在一个“实”字。
博采百家并非都付诸实践之功,否则浮光掠影,百学而无一所长。更多的时候,碑帖是用来看的、读的,是内心欣赏的、吸收的、感觉的、体验的、品味的。在这个过程中,不动笔,毋须写,只是用眼会心,所谓虚拟即如此。每一件前人优秀作品都含纳了大量的信息,时隔久远,这些信息与此时不同一个接收通道,也就使人觉得韵味、神采、格调、境界难以测量、指使,无法说明,只能靠具体的人去挖掘。庄子曾认为,能用语言表达的,物之表层也,而有的部分是语言也无能为力的,那就只有靠心灵来感应了。怎么知道是骏马、驽马?除了令其奔驰,就是靠观察来判断。阅读的碑帖要远远超过临写的碑帖,所见务必要多。一日忽忽而过,一帖尚未读毕,细读而慢;有的通读而过,一日而观数帖,然后择其倾心者。总是让目光穿过字表,看到字迹深处,这就是书法家功夫之外的积累和储存,譬如书卷气、金石气、逸气、清气,徐徐勾沉而出,一个人的学识、修养是不可逃遁的,什么情性的人什么样的韵致,通过看,看出来。庄子谈到一种现象:“终日视之而不见”,那就很成问题了,视线在层表,没有力度穿透下去,等于什么也没有看到。有的则是看不懂,缺乏看的能力,没有储备看的条件,也就游离在作品之外。能看到真迹是一种幸运,视觉之幸心灵之幸,真迹不会言说,却把书法家的前世今生都展开来了。能把玩真迹最为有幸,风晴雨露之趣,远近向背之情,如与真人对晤。这种可能性不会太大,但观拓片、观精美的印刷品,虽然下真迹一等,深入下去,阅载千百,謦咳无违,酝酿既久,冥然终日,溢出为奇,是谓得之。一件作品有目的地看久了,反反复复,再三再四,掩卷毕又展卷,入愈深,得愈多。虽然无执笔书写,却能像清人马荣祖所说:“神游无端,抽丝有绪。蹑电追风,知在何许。倏忽得之,目光如炬。”这种效果,比实践奇妙。
能够看出一匹马的神情,支道林与九方皋也差不多了,都是能够透过皮表看内在的人。看通看透一件书法作品难度更高。神行于虚,凌空蹈虚而不落实处,总会让人觉得不可靠。这些游移无定,旨趣微茫而恍惚的情思,如果忽略了,也就使人与书法的关系少了许多缱绻和氤氲而变得硬化起来。几千年的书法资料正在大量地出版,每个人都因此大量地拥有,阅读变得十分需要,由过眼而过心,在阅读中情情跃动,思接千载,神游万古。明人袁中道曾认为这样素质的人是“慧人才士”,因为他们有能力捕捉到那些虚灵的成分,由此升华书法创作的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