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与写心
古人论书,特重技法。一个“八永”涵盖万字,让人煞费多少苦心且不说。比如“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折钗股”、“壁坼缝”等等,渐悟、顿悟,又印证着多少古人长年累月的体会与心得。然而,古人更重书品,挥毫落墨,留在纸上的形态、模样、气韵、品质才是最重要的事实,或云“书法之精义”(陆维钊语)。汉代的杨雄体会得最早,说是“书,心画也”,就如心电图显示的运行曲线一样,有什么样的心灵、心思、心路,就有什么样的书作。一千个人,写一千颗心,心比天空、比海洋更广阔,所以“奇怪生矣”,或遒媚、或雅健、或飘逸、或古淡、或秀润……使书法艺术不断地走向丰富、充实和多彩。
但是,杨雄还有一句话:“君子小人见矣”,却说得不好,陷入了非此即彼的思维狭路。沿着这条思路说过类似的话的人,历史上还真不少。宋代的朱长文说到颜真卿的字:“其发于笔翰,则刚毅雄恃,体严法备,如忠臣之士,正色立朝,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杨子云以书为心画,于鲁公信也。”书如其人,不错;但书不如其人的,也不是个例。张瑞图之字力矫柔媚之风,气骨强健,无论如何,我们无法想象他却是一个曲意献媚之人。前些年,我在一次展览上看到秦桧的跋尾书,那正是气宇轩昂,刚劲有力,可是谁又能说他是个刚直之士呢?书如其人,一如“云是天空的云”;书非其人,也如天会变脸,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朗,还要刮风、打雷、飘雪。
千年以来,提到书法,世人皆说“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王羲之有“书圣”之称,王献之则意在超越其父“故当不同”,要在一座高峰面前树立起另一座高峰。学者趋之若鹜,然学二王者易得秀美、易得精致、易得典雅,却难得晋人的风致与萧散。何谓萧散?存心有意无意之妙,微云淡河汉;应世不即不离之法,疏雨滴梧桐。如清风,如烟霞,如幽林曲涧,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不惊惶、不急迫、不做作、不拘束、不讨巧、不浮躁,放放松松,坦坦荡荡,一任自然而然,只写自己内心的一段情愫,却无秋毫俗气。黄庭坚曾说惟俗不可医,又说“不趋时低昂,故能如此。”
王右军写毕《兰亭集序》两年后辞官归隐,飘然于烟波江上;王大令“高迈不羁,虽闲居终日,容止不怠,风流为一时之冠”。此等怀抱古人有之,功夫只在字外。回视今日书坛,熙熙攘攘,皆为名利而来,也就更难体会二王的境界了。书法作为线条的时空交叉的纸上艺术,它固然是技巧的表现,却更是人文精神的折射。重读古典,我们需要“汉唐气象”、“魏晋风度”,而流行书风徒具“视觉冲击力”的形式化倾向,追求险、怪、狂、骇,装腔作势,出其不意,消解的正是书法内涵中的人文精神和文化积淀。
厚积才能薄发。一个书家的书法风格和品质是无法速成的,这在古人的书论中多有论述。都说“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自然而然地使我想起了这样一段话:“离开内涵,单单追求一种形式,只是形式的新鲜、奇特,或是美丽吸引着你。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形式美,也许也可以,悬崖边上也可以有一条小路,但究竟不是大道。”(林斤澜《论短篇小说》)因此,我进而又想,时尚的东西,一时一地的东西,总是容易很快就被风吹雨打去的。不信?何妨拭目以待,若干年以后再看。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颗心,而且“是被判定要自由的”。(萨特语)所以,我说,书法是一种写心的艺术。人间的好书,一定是从内心流露的、旁若无人的、映见个性和素养的。心是牢笼不住的飞鸟。心有多宽,书法的天地和表现力就有多宽;心有百思,书法的形式与风格也就会有百样,非只以“君子小人”可以囊括与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