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书法大系》出版，沈鹏作序
被新闻出版总署列为庆祝新中国成立60周年百种重点图书、国家“十一五”重点出版规划项目的《共和国书法大系》出版座谈会,今天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召开。文化部副部长、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王文章,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沈鹏,江西省出版集团党委书记钟健华等有关领导和专家学者出席了座谈会。
《共和国书法大系》是国内第一部以新中国60年书法为研究对象的图书,力求全面、客观、真实反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年来的书法演变过程,分析评述这一特定时期的书法创作、研究、教育、传播和交流状况,探讨书法在中华文脉传承和中国文化复兴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展示新中国书法成就、铸造共和国书法史碑。该书由沈鹏任名誉主编,李一、陈政、任平任总主编,全书共分六卷,约180万字,1000幅图,江西美术出版社出版。
《共和国书法大系》序言
自有汉字起，便有了中国书法。中国书法史与汉字形成、发展的历史同步，迄今已3000余年。共和国书法是3000年书法史的一个断面，属于中国的现当代，有着不同已往的特殊性。在历史的大浪里，共和国书法既无足轻重，又渊源深厚；既经历了冷落，又有了非同寻常的繁荣。我们现在很难确切描绘这一书法历史横断面继续向前发展的势态，但是认真地研究、回顾这段我们亲身经历的历史，肯定有益于未来。
回顾60年，得到一个重要的认识：社会文化价值取向，对于书法艺术兴衰存亡至关重要。从20世纪40年代末的历史巨变开始，一切以巩固政权、除旧布新为目的，社会意识形态的价值观锁定在为当下政治服务如何实现工具的作用以及这种作用达到何等程度。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书法勉力传承民国时期已趋萎缩的局面，少数从民国时期过来的书法家作出的努力值得肯定，但从全社会看，书法进一步受到冷遇，社会对书法无暇顾及。或许可以促发另一方面思考，书法不能成为政治的直接工具，恰好是它的特点也即优点。书法从本质上说是纯美的，它启示人的心灵，培养人的情操，书法无关功利。从这个意义来说，书法不但没有远离社会，而且有益社会。我国历史悠久的文化，有封建性的糟粕与民主性的精华，然而两种对立因素并非在所有的文化形态中非此即彼。我们毋需过高地评价书法的社会价值，但它对人性的潜移默化，对提升社会精神文明，具有不可忽视的、深层次的作用。
60年间曾经有过把书法列为“封建文化”的时期。书法的本质属性表明它不属于某个阶级。它有时代特征，但相对来说是比较模糊的。文化大革命把“琴、棋、书、画”列为横扫对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异化了书法，但是大字报离不开传统的毛笔，书写者一边疏远艺术，一边却无法与书写艺术的要素截然分解。所以文化大革命一旦告终，大字报现象客观上成为书法复兴的契机之一，全国各地陆续成立书法组织，出现一批书法爱好者。由此也可以看到书法的历史情结有深刻的根源，有十分广泛的群众基础。
我们现在把1979年以来的30年称为书法复兴时期。这是一个从衰颓到复苏，从被遗弃到繁荣的时代。古老的艺术传统在改革开放的政治、思想文化条件下获得新生命，书法的展览、出版、教育、对外交流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势态、新气象。全国以及各地的书法家协会适应国家体制，在组织领导、统筹策划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所有这些，我们仍旧要归结到社会文化价值取向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发生的戏剧性的转换。政治对书法放松束缚，不以简单的意识形态的准则苛求书法。在建立新的经济体制的过程中，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对文化的需求增长，促进了书法商品化，在流通领域里开始活跃。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色彩斑斓、迅猛多变、错综复杂的局势，用我们常说的话叫作“机遇与挑战并存”。可以说，当书法刚刚进入令人兴奋的复兴期的同时，也就面临着许多前所未有的新现象，滋生出许多新问题。书法面临考验，书法要面对社会，同时也不得不面对自身。
书法出现断层的状况，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60年堪与今日相提并论。当代书法处在新的文化背景之下，从事书法所必需的物质条件——笔、墨、纸、砚，在全社会基本上淡出。这种状况，发端于20世纪初钢笔进入文化领域，但是传统文化延续的惯性没有就此止步。时至今日，硬笔早已取代毛笔，而电脑的普及，连硬笔书写也在淡化，变化之速令人惊讶。这种变化，在全球趋向一体，科学迅猛发展的态势下，具有必然性，本应坦然面对。然而就书法而言，所带来的后果显然是文化语境的萎缩。今天凡是从事书法的人，包括极少数以书法为职业者，都在创作、练习书法的时候才拿起毛笔，广大的时间空间都被硬笔、电脑占领，在这个意义上，书法已经成了全民中极少数人从事的“专业”。再说书法的受众，艺术的创造者与接受者本是不可分解的一体，艺术的接受者实际上也参与创造。书法环境的变异，促使书法的受众减少，书法降低了审美效应，社会公众对书法的特征，书法的优劣、高低、雅俗、美与不美……或者木然，或者迷失客观标准。书法环境在量变的同时，起着质的变异。经济上升对书法起了推动作用，提高了市场需求，并且活跃了书法交流，书法在社交活动、国内外文化交流中扮演着角色；书法史论工作者甘于寂寞，勇于探索；书法教育、书法事业建设都取得了重大的、开创性的成就。所有这些都令人鼓舞，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不得不面对另一方面的事实，那便是社会较少关注书法本体，较少重视书法自身的独立意义。书法在热闹红火的同时，有所失落，价值观向另一些方面转移。这种状况对书法界自身又是严峻的考验。书法家一方面面对繁荣的有利条件，一方面对于那种视繁荣为一切的观念表示忧虑，不放弃长远的、深层的追求；书法家在与社会上平庸、低俗的审美观念划清界限的同时，也不断反思，警惕自身的和光同尘的习气。书法家回归西汉扬雄“书，心画也”及其后许多至理名言，包括梁启超所说，从表现个性的立场看问题，“各种美术，以写字为最高”。现当代的书法实践证明先哲的智慧今天仍在引领我们行进，决不因为“与时俱进”而减退。书法艺术应当以本体为核心确立文化价值取向，在确认本体的恒定性中实现全方位的可持续发展。
纵观历史，中国书法的繁荣期处于汉字字体变化的时代。书体非字体，以字体划分书体只能在相对的意义上成立。书法史，就其本质来说是书法风格的演变史。然而书体变化以汉字为载体，所以字体的变化成为书体变化的原始动力。我国魏晋时代，各种字体完备，隶书向楷书转化，出现了王羲之为代表的大宗师。到唐代，楷书、行草书完全成熟，又推动书法臻于法度齐备严整的局面。反视当今，我们再也不可能期望新的汉字字体出现了，从绝对的意义来说，我们不可能再现晋、唐辉煌。但是，我们的书法家自有聪明才智，事实是我们今天可资取法的前人遗产比以往时代多得无可胜计。甲骨文的发现，仅是1899年的事情；西域汉晋简牍文书的发现，始于1901年。共和国成立以来，我们有幸看到大量新发现的古代金文、文书、经书、陶文、砖瓦文、玺印，还有流散在民间和国外的文物……先人梦见不到的书法遗产，以精致的现代印刷术令人大开眼界，对提高书法艺术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如果说清代碑学兴起冲破了单一的帖学末流的樊篱，将书法从一元推进到多元，那么今天我们面临的是一个真正开启多元的时代。书法天地不但远远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帖学与碑学，而且历史上各种形态的书法与文字都值得继承发扬。多元化的意义，重要的不在于摹仿多种字体与书风，而要善于融会贯通，独辟蹊径。整个书坛的多元化，将因尊重和发扬书法家的个性而得到实现。为此，理论认识有待提高，历史形成的惰性有待克服，尤其是需要长期不断的创造性的实践。书法每前进一步，都是书法家与广大受众共同努力的结果。从长远看，复兴期30年实在太短。我们面临的事情，得失之间也不能简单化。比如书界常说的西方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诚然给书法带来不利影响，但是也要看到有利的一面。西方抽象派艺术与中国书法不属同一个源头，从“流”的意义来说，两者可以并且已经在互相借鉴。至于本来就与书法同源的中国画，我们的借鉴、融合还很不够。书法艺术的专业化，可能使我们变得狭隘。书法如果在深层次上借鉴、融合各种门类的造型艺术以至表演艺术等等，可能会启示新的创造。古典书法仍将长期保持它的魅力，长久不衰；新的创造不脱离书法本体，而是在书法宏大的肢体上增添新的枝叶。为此，既要有理性探讨，又要有赖长期艰苦的实践；在探索中前进。
时代决定今日中国书法的艰难，也启示中国书法新的里程。总结为了提高，回顾有益前瞻。大约两年前，李一君毅然提出编撰《共和国书法大系》的设想。李一君以他的学识、胆量和勤奋，广泛联络书法界人士，与课题组同仁一起，在共和国60周年的今天，献出皇皇六卷本巨著，涵《书史卷》、《书家卷》、《篆刻卷》、《书学卷》四大部分，近180万字，其中50万字的《书史卷》自成专著，全面论述共和国60年书法，远观近察，纵横有度。卷前有《共和国60年书学述评》，卷后附共和国时期出版书法著述和论文索引。举凡60年间各个时期书坛重要人物、事件、活动，书法创作、研究、教育、内外交流等均有专门论述。六卷之间相互呼应，互为补充。披鉴全书，编者意在为共和国书法写下全方位的信史。但著者不以此为止善，还期待到共和国70周年之际将对本书修订并出版续编，著者的宏图大略和历史使命感昭然可见。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今天我们阅读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与《法书要录》，感佩著者的眼光与历史功迹。张彦远自谓“有好事者得余二书，书画之事毕矣”。《法书要录》收录汉至唐书论书史相当广备，为后来者提供了不可再得的第一手资料。今天我们读到的《共和国书法大系》，记载评述历史的一个断面，虽然远不能比《法书要录》如此长的历史跨度，但遥接古人，后启来者的功劳也是值得称道的。《法书要录》所收南朝宋王愔《文字志》列秦、汉暨魏、吴、晋、宋、齐、梁、陈共书家147名，这段历史大约800年之久。而今天我们读到的《共和国书法大系》却从60年中遴选出600名书法家和300名篆刻家。我们诚然有了繁荣，然而要懂得数字充其量只有相对意义，更重要的是不要忘记我们处身信息爆炸时代，历史将会筛选淘沥。我们的后人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回望今天这段书法历史，会站在新的高度进行评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