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伯齐:追求艺术个性,但不能抛开文化传统
中国的篆刻艺术不仅被誉为中华民族文化中的瑰宝,也是世界艺术殿堂中的一朵奇葩。它将中国文字有情有致地呈现在方寸之间,展现出豪壮飘逸的书法笔意、优美悦目的绘画构图以及刀法生动的雕刻神韵,是书法、章法、刀法三者的完美结合。随着北京奥运会会徽“中国印”的问世,国人的篆刻印章“热”也在不断升温。为什么说篆刻艺术是我们传统文化沃土中的一朵奇葩?如何传承篆刻艺术中的传统文化?日前,本报采访了著名篆刻家熊伯齐——
篆刻艺术是传承我们民族文化的一种载体
问:近年来,社会上的篆刻印章热不断升温。过去,搞书法的搞篆刻,现在不搞书法的,包括搞油画搞国画的也在搞篆刻,篆刻似乎成了一种时尚。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熊伯齐:“中国印”的产生,确实引发了人们对中国书法及篆刻艺术的极大兴趣,这是好事儿,因为有更多的人对它关注,它的生命力会更旺盛。但“中国印”本身实际上是一种工艺设计,或者说是装饰设计,跟我们搞的篆刻还不一样。篆刻这门艺术,历来从事的人、欣赏的人,都比较少,里面有一定的门道,需要通过潜心学习才会知道。就跟围棋一样,不懂围棋的人根本看不懂,或者说欣赏不了围棋比赛。不像象棋,知道兵马炮车的基本走法后,即使不懂其中的谋略,也能略知对弈的基本走势。中国的书画篆刻艺术里,画是最好看懂的,其次是书法,篆刻是最不好看懂的——起码你得了解它的一些历史,知道篆刻家的流派,如果全然不知,欣赏起来就很困难了。现在的书画篆刻界,有些年轻人刚从事没有两年,就急着大张旗鼓地搞个人宣传,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浮躁。现在讲究“包装”,出名了,作品就升值。但我个人的感受是,从事书画,或者从事篆刻,急功近利地去搞,是很难取得真正的艺术成就的。所以我一直主张两点:一个是要脚踏实地,一个是要异想天开。前者是说要打好基础,后者是说要不断升华。
问:您一直强调,一个人的文化素养越高,其作品内涵也就越丰富。这句话该怎样去理解?
熊伯齐:中国印章大量出现是从战国开始的,当时主要以铜为材料,加工的人一般是专业的工匠,不是文人,印章的内容多是名字、官职,也有很少量的成语和吉祥话。据传说是到了元朝,浙江的大画家王冕,他是第一个用花乳石刻成印章,并且用在他自己的画儿上。而据史料记载,明代书法家文征明的长子文彭,在南京意外地得到几筐青田石料,他用那批石料自己刻成图章,后来一些文人开始效仿他。所以文彭被称为篆刻之祖。文人介入刻印以后,印章的内容就变了,诗词进去了,一些古文里面的名句进去了,还有斋堂馆号进去了,使印章具有了丰富的文化底蕴,它不仅成为一种艺术,更是传承我们民族文化的一种载体。印章既有实用价值,也有欣赏价值,里面既有文字的艺术,还能表现文人自己的志向。比如齐白石的图章,一大批都是他自己要说的话,也就是说,印章也能像书画一样表达很多东西。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刻印章的人文化素养越高,他的篆刻内涵也就越丰富;欣赏篆刻的人文化素养越高,就越能欣赏它里面的韵味与精华。
传统文化的熏陶让我终生受益
问:您对篆刻艺术的喜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熊伯齐:解放前我家在成都,院子非常大。我父亲有一个勤务兵,他经常抱着我在玻璃上写字,教我认字,所以我两岁的时候认识200多个字。大概是5岁以前,我喜欢拿粉笔在地上画画儿,当时家里头住着几家房客,其中有一个人是出版社的,他经常拿连环画回来给我看,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看《木偶奇遇记》,还有战国的故事等。我看到里面的画就很高兴,在地上拿粉笔照着画。后来我在重庆上小学的时候,对书法还是没有兴趣,觉得很苦,拿柳公权的《玄秘塔》当范本写大字,写得很粗糙,最好的成绩是4分,一般都是3分。1955年我家到北京,那时候我上小学六年级,一直喜欢画画儿。中国的工笔画大家于非闇的出版物在当时非常有影响。1959年他去世后,我去看了他在北海画舫斋举办的遗作展,心里很佩服,于是开始潜心学习中国画。因为中国画上题字、印章是不能少的,如果自己画的画还要找别人题字的话,有些说不过去,我就干脆题字、篆刻全部自己干。当时不知道学校是从哪儿弄来很多石头,扔在学校堆料的院子里,我和同学就去找来磨了刻图章。那时候我画儿上的印章,都是那种石头刻的。于非闇是学宋徽宗的,写瘦金体,所以我题画都用瘦金体,并且用心琢磨这种字体。可以说,儿时所受传统文化的熏陶,让我终生受益。
问:荣宝斋是北京最著名的文化老店,您在那里的工作经历,对您从事书法、篆刻艺术有很大帮助吧?
熊伯齐:最初我是在西城区房管局工作。“文革”时,荣宝斋归人民美术出版社管,它也不能叫荣宝斋了,叫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二门市部。那时候荣宝斋斜对面儿有一个文物商店下属的单位,叫庆云堂,卖查抄处理的石料,卖得很便宜,我就买回来自己刻图章。店里面还有很多印章,都扔在一个大盒子里头,定价1毛到3元。里头其实有很好的东西,有吴昌硕的原作,有齐白石的原作,我用5毛钱,一样买过一个,还有好多篆刻家的东西,我真后悔当时没多买些。像我们这拨儿上世纪四十年代生的人,在“文革”前后学刻图章的,好多人都受《怎样刻印章》这本小册子的影响。没去荣宝斋之前,我就是看它和一本《西泠前四家印谱》,学习刻图章。像吴昌硕这样的艺术家,他也是从印章、从书法开始,后来才开始画画的。我就想先把图章刻好,同时把书法搞好,最后再转向绘画。1971年的时候经朋友介绍,让我跟荣宝斋的徐之谦老先生学篆刻。1973年我到荣宝斋后分在编辑室,搞书法、篆刻专业,继续跟徐先生学习。徐先生没有什么文化,他教育学生的方法是师傅带徒弟,他教学生不保守,却对艺术很保守,我很不适应。但是荣宝斋有一个资料室,里面有很多名人印刻,大概有一百方,我经常借来吴昌硕、齐白石等人的原作,放在我的抽屉里头,随时拿出来琢磨。“文革”前后书法活动是很萧条的,荣宝斋里有一个门市部,经常搞一些毛泽东诗词书画展,全国的书法爱好者到北京来,基本上都会来看展览。我是荣宝斋本单位的人,每次都有我的书法作品参展。所以有人说,熊先生出道很早,真是让人羡慕啊。比如河南的李刚田,现在是《中国书法》的主编,比我小两岁,他看见我就说,熊先生比我大两岁,辈分比我高一辈。
创新只是在一万上面加一点
问:现在有些人的书画、篆刻追求标新立异,您对此怎么看?
熊伯齐:搞艺术实际上就是搞自己的东西,如果搞了半天是搞别人的东西,那实际上在艺术上是失败的。所谓自己的东西,也是不能抛开传统的,如果自己闭门造车地胡搞一通,那不叫艺术。现在有一些搞艺术的,误以为反传统就是创新。中国的文化艺术起码有四千年以上的历史,你用人生的几十年,去对抗几千年,实际上是以卵击石。所以只要在传统里面有自己的一点东西,就是大成功。艺术像一条大河,我们好比是在河里的鱼。鱼为了表现要跳出水面,让四面八方都看得见,当然跳得越高越好,但是跳得不好跳到岸上去了,你还有生命吗?历史上有好多激进派,搞非常怪的东西,最后还是流传不下来,被艺术淘汰了。现在有好多现代派搞流行书风、流行印风——街上流行红裙子,流行一年就没气候了,所以搞书法、篆刻是赶不了时髦的。上海有个篆刻家说“传统一万岁,创新一万零一岁。”就是说,创新实际上是在一万上面加一点儿。我的观点是,作为艺术追求,我们还是得在传统文化基础上发展个性。
问:现在有些家长让孩子学画练字,希望能在书画艺术上有所发展。您觉得应注意什么?
熊伯齐:选择学习书画、篆刻,要注意到四个方面:首先他要明确学习的目的,第二是他的天资,第三是他要走的道路,第四是他要勤奋。在现实生活中,人的秉性和天赋是不尽相同的。对于成功的人来讲,勤奋与天资二者缺一不可。我们有些家长,凭着自己的愿望,非让孩子用大量的时间学画练字,我不赞同。如果他不是材料,你非让他去干那个,他既痛苦又耗时,而志大才疏的结果是事倍功半。我觉得,最先打基础时应该多下点工夫,临摹名家的帖,但到后来你临10遍能够像80%也就差不多了。你把其他时间去练别的,也许你都写出自己的风格了。因为临摹无数遍,你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