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静神闲艺自高——对话林散之奖得主李啸
朱同:首先祝贺你成为“2008·林散之奖书法双年展” 获奖作者。“2008·林散之奖书法双年展”作为江苏省人民政府与中国书协联合主办的一项重要艺术活动,它的征稿模式、展事组成与以往都发生重大变化,它传达了一种重要精神,即在这个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崭新时代,书法活动作为当代文化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容量越来越大,所承担的责任越来越明晰。你同意这样的看法吗?
李啸:我认为这个展览打破了当下常规展览广泛征稿的海选模式,采取了定向征稿的方式。参展作者是由组委会按照严格标准精心研究提出的80人,这80位作者都是在全国书法展、兰亭展或者单项书体展上获奖两次以上,近年来创作活跃,年龄在55岁以下的中青年书法家,再在80人中评选出获奖作者10人。 作为10名获奖作者之一,我感觉这样的征稿模式传递出很重要的一个信息,就是主办者,抽象地说是这个时代,对于当代书法的优秀创作者提出了非常严正的要求,宏观的艺术前进被落实到具体的优秀个体,而这种前进并不局限于单纯意义上的书法创作。丰富性是本次大展的一个重要特征:除了作为主展的《2008林散之奖书法双年展·提名展》以外,还有邀请了中国书法界的大家、名家参展的《2008·林散之奖书法双年展·名家展》,邀请了在社会各界享有较高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具有较高书法艺术造诣的名流参展的《2008林散之奖书法双年展·名流展》。这样一系列的展览,可以这么说,基本体现了中国当代书法的生存现状。更通过“中国文化核心中的核心”———书法,体现了当代文化阶层的精神现状,因而这个艺术活动非常丰厚,具备一种概括的雄心。
朱同:“林散之奖”这个奖项是以“当代草圣”,“金陵四老”之一林散之先生命名的,分量很重。林散之先生绝不仅仅是一位书法家,他也是学养深厚的诗人,他对于国家、民族的深厚情感,对于文化、艺术的自觉担当是他一切创作的基础和背景。你认为这个奖项对参展者、获奖者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李啸:今天“林散之奖”的参展者、获奖者,所应该努力构建的,我认为也应该并不是单纯的书法创作,而是从属于自我,响应时代的文化体系。“林散之奖书法双年展”,作为常设性的艺术活动,它所具备的长期性,规范性决定了关注的持久性。它带给当代中青年优秀创作者的,既是机会,更是压力和方向。它是对当代优秀中青年创作状态乃至从中反映出的文化体系的定期检阅。
林散之先生和胡小石、高二适、萧娴等老先生一起,创造了体现自我,引领时代的金陵书风。这是业已被历史证明的成功之路。在保持个性的基础上,相互学习与交流是金陵书风得以确立的重要因素。在那样的历史时代,这是一种自发状态。而“林散之奖书法双年展”,可以说是组织者本着提高、发展、前进的精神为当代优秀创作者提供了自觉交流的重要平台。我们参与其中,相互学习,共同创造,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
作为具体参与的个人,我在获奖之后,喜悦之外,信心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并存:我们希冀自己创造出与这个伟大时代相匹配的,可以体现时代精神的丰厚作品,希冀这样一个群体在不断的推进中终于可以拥有和以林散之先生为代表的那样一个群体同样的光荣。“林散之奖书法双年展”为如此梦想的实现创造了近乎完美的环境条件,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无论个人还是集体,都无权利沾沾自喜,满怀灼热情怀,奋勇前行当是我们惟一的信念。
朱同:当代书法创作经过多年发展,目前已经走向多元局面。个人的个性化创作正是创作多元化的本质保证。相对于行草书较为丰富的创作局面,楷书创作因其书体要求、个性约束等方面因素,形式还较为单一,同时也存在一定的问题。在书法的实用功能逐渐淡出视野,楷书纯粹艺术化的转型过程中,如何依托传统,把握楷书创作的内在规律,寻找楷书艺术发展的崭新空间,这是当前书法界应当思考的问题。你作为以楷书获奖的唯一作者,请谈谈你是怎样认识的?
李啸:我带着这样的问题,结合创作实践进行了一些思考,力求为当代楷书的发展,尽绵薄之力。长期以来,相对于楷书创作以典雅、秀美、温润为主流的风格,我则更倾心于楷书创作中拥有壮美内质。从对书法史的观照中可以看出,楷书作为正书的主要组成部分,它从产生伊始,就肩负着更多的社会责任。无论是商周时期祭祀大器的钟鼎铭文,还是秦统一以后“书同文”的小篆,还是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发展形成的庙堂隶书、楷书,它们都是“览天地之心,推圣人之情”的重要载体。相对于行草书的个体性,规范楷书因其承担的文化义务,形式要求更加具备社会性,拥有博大的庙堂气象、担当精神。在楷书逐渐发展的过程中,形式和精神完全吻合的壮美书法至今仍然拥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我国随着改革开放30年来的经济快速发展,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时代,作为当代书法家,其追求绝不仅仅局限于单纯的艺术追求。一个书法家首先是一个社会人,对于国家、对于时代负有切实的社会责任和人文关怀,这应当成为艺术家的自觉诉求。楷书创作的壮美内质,正是和自身内心的社会责任感相匹配、相适应的和谐组成,所以对于楷书创作中壮美内质的追求,实际上也是这个大时代有责任感的书法家自身的内心需要。
朱同:在与你交谈中,你多次强调楷书创作应当拥有壮美内质,而非简单地从形式上进行学习和借鉴。这话怎么理解?
李啸:所谓壮美内质,在楷书发展过程中的两个重要时期——魏书阶段和唐楷阶段,有其不同的表现方式。康有为在其《广艺舟双楫》中评说魏书“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其辞虽有溢美之处,但确实说出了魏书的丰富之美。在魏书丰富的面貌之下,是创作者较为一致的审美趋向:在楷体书法从不成熟走向成熟的这个过程中,它上承汉人遗风,用笔古厚含蓄;而其气质,则笼罩于魏晋风度之中,追求简净、自由、丰厚,字法颇矫健多姿,饱含着艺术从自发走向自觉状态时,被激发了的创造中的喜悦和自信,显得元气淋漓。这种元气淋漓,就是魏书的壮美内质。所以梁启超说:北魏楷书“诸体杂出而皆轨于正”。
结合自己的审美,我最青睐一些无名的魏书墓志,它们的作者往往是出生低微,为人役使的小官吏,由于具体历史条件的限制,这些墓志很多并未书丹,以刀代笔,直接镌刻于石料之上。相对于成熟的楷书创作,其书法风格天真、自然、率性。走刀轨迹清晰可辨,因而在楷书的共性美外,更有率真之中的个性美。在以刀代笔的急就过程中,书法的流动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刘熙载《艺概》中说“书凡两种,篆、分、正为一种,皆详而静者也;行、草为一种,皆简而动者也”。而这些墓志,于简单划分的动、静之外,形成了自身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动态平衡,其书法虽然大多未臻成熟,却也正因此为楷书今天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在楷书的创作中,同样可以体现平面结构之美而外的节奏之美、动态之美。
唐人尚法,唐人楷法曾经是后世宗法的不二经典,成为学书的首选门径。直到清代中期,碑学大兴,唐人楷法转而被批判和怀疑。在当代,随着电脑的普及应用,楷书已逐渐弱化了其实用功能,书写目的在于彰显艺术个性,对于过于注重法度,从而泯灭了艺术天真的唐楷也持冷漠态度。但是客观公允地评析唐人楷法,其创作者所从属的主流语境,其书写过程中的宏大叙事感,以及其作品建立于如此基础上所表达出来的方正、博大、厚重的艺术感受,都还是当代楷书创作值得借鉴的重要成份。而且唐人经典楷书亦面貌繁多:欧阳询楷书于法度森严中自见其险峻高远;虞世南楷书于法度森严中自见其温润含蓄;褚遂良楷书于法度森严中自见其流动婀娜;颜真卿楷书于法度森严中自见其宽博厚重。所以后世善学者得其神理,不善学者以一种实用思维模式去简单总结其中的笔墨规律,从而将整体的,完整的唐人楷法简单化、公式化,也就难以把握唐人的磅礴气象、壮美内质。这与其说是唐楷的弊病,不如说是后世学习过程中的误区。
我在对唐楷的取法过程中,结合自己的审美取向和艺术追求,将学习的重点落在褚遂良的楷书上。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秦文锦评曰:“此碑尤婉媚遒逸,波拂如游丝。能将转折微妙处一一传出,摩勒之精,为有唐各碑之冠。”在褚遂良的楷书创作中,动态之美不是无意之举,而是明确的艺术追求。而《大字阴符经》,无论其是否为褚氏真迹,作为褚遂良书法体系中的成功创作,一方面笔墨流走,富于节律之美;另一方面构字、笔法中,暗合隶意,从而和魏书、隋人书法,均有顺承结合之处,是我心目中楷书创作的重要可消化元素。
朱同:当代楷书创作,依托经典进行考量,但存在一些认识误区。那么,你是怎样规避这些误区,保有楷书创作中的审美核心——壮美内质的?
李啸:这种误区表现在碑学范畴楷书的创作中,往往在于误将笔墨的粗野、字型的过度夸张变型当作碑学体系雄强之美的表达方式,其背后所隐藏的,是缺少对书法本体的细微体察。对于雄强之美的碑学体系楷法缺少本质认识。魏书固然有神彩飞扬之作,但其本质,无不落实于天真浑厚,内质沉静艰深,如前所叙,是在动静之间寻求一种动态的平衡。而当代某些此类创作,一味张扬个性的背后,恰恰是底气不足,缺乏真实的个性。作为楷书,当其完全丧失详、静之美,实际上也就丧失了楷书存在的深厚社会文化背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而纯粹帖学体系的楷书,往往局限于一家一体,追求小情调,小趣味,以阴柔的审美趋向为主要特征,其笔调过于流走,其形态多过于秀美。作为个人的逸兴闲情,历史亦不乏其人,但如若从历史的角度,从一个书法创作者的历史责任进行考量,则该类楷书创作则缺少艺术创作的本质元素:创新元素。在这样一个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时代,艺术创作者必须承担应有的文化责任,所以对于此类楷书创作也应当保持清醒的认识,这可以是创作的起点,但决不应该成为创作的终极目标。
基于以上认识,我的楷书创作试图打破简单的形式局限,以保有楷书创作中的审美核心——壮美内质为根本目标,希图实现楷书创作中的内在融合。魏书变化丰富,开合较大,富有激情。我重视其在不拘手法的创造中形成的效果;而对这种现实效果的笔法进行改造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崭新的过程。举例来说,魏书横划中,有一种削笔而下起头的方法,这其实是直接镌刻上石形成的“切刀”的笔势效果。但这种笔势爽利干净,富于速度感,我在楷书创作中通过自身探索以狼毫切笔之法创作出如此笔法。而基于对楷书庙堂性质宏大叙事状态的认同,我从结体上较多放弃了魏书以外的飞扬恣肆,而是借鉴其生动率性之处,从一些精巧的方面,以唐楷为基础,以魏书为创新因素,进行细致含蓄的融合改造,从而构建属于自我楷书创作的空间语言。
孙过庭《书谱》中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如果说笔法结构改造是形质的改造,那么,选择较为动态,使转明晰的学习对象则是创造楷书“时序”之美的客观要求:“这种时序之美,最能体现作者的情性,表现着创作中的激情与个性”(李刚田语)。唐楷法度森严,即便于动态使转中亦求笔笔到位,而在当代书法纯粹艺术化的追求中,笔笔到位,则实多虚少,缺乏艺术创作和审美中的思维空间,故参照于魏书:写中一些不完善成份,对于唐楷的笔笔到位进行改造。例如有些笔划,我在书写过程中求遽尔收停,一方面更加突出了楷书创作中的速度感,彰显创作的情绪性和随机性,另一方面也因此寻求整体创作的虚实相生,凸显当代楷书创作的艺术性。
朱同:当下书坛,风向莫测。但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心中都应该有自己恒定的审美坐标。你作为中国书协最年轻的理事之一,又是江苏省书协主持日常工作的副秘书长,既做书法评委又做参赛者,是当今中青年书家中创作实力雄厚的佼佼者和勇于探索的实践者。你的审美风格和理想是什么?
李啸:对于书法,长期以来我一直致力于对基础的学习。在历代前贤中,我更偏爱二王、米董诸家。近年来,于楷书用功甚勤,痴迷北魏墓志。敬畏经典、崇尚经典、感悟经典。勤于临摹,心慕手追;寡于创作,心静神闲。我追求纯朴自然、秀逸挺劲、清醇典雅的审美风格和理想。在这样一个发展迅猛、节奏快捷、情感写意的时代,书法如何去发展,如何去创造,笔墨当随时代,书法也应该与时代合拍。在大和谐的审美基调下,在迅猛中寻求安静,在快捷中寻找舒缓,在写意中寻觅精致。这正是我对于书法创作的哲学思维。艺术就是辩证法,书法当然也不例外。山阴道上,那徐来的清风,正是我的笔在行走。
朱同:请总结一下你学习楷书创作的全过程,对于同道今天的创作应当是不无有益借鉴的。
李啸:总体而言,我的楷书创作首先经历了从魏书到唐楷,又从唐楷回归魏书的学习过程。而根植于我对楷书壮美内质的追求,对于当代楷书立足传统,寻求创新的信念,选择适合自我性情的古代碑帖,以壮美内质为融合的主要准绳,以唐楷、魏书相互改造,从而寻找属于自我,呼应时代的正大楷书。而我基于如此观念创作的楷书册页《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节抄》在2006年荣幸获得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创作奖,是当代书坛对我楷书创作的鼓励与肯定。激发了我对自己楷书风格的永恒追求。我认为,对于具有壮美内质楷书风气的呼唤是时代精神的要求,是民族文化复兴的要求。而自我创作中相关于此的现实探索,则希望对于当代的楷书创作者具备一定的参考意义。
朱同:谢谢你接受我的独家专访。
李啸习楷碎语
●白驹过隙,学书已三十余载。儿时随父亲临习唐楷,于颜柳用功甚勤,日后得益颇多。
●弱冠后痴迷北魏墓志,初以学唐楷之法,每日下苦功临摹,终得之皮象,失之率真。
●后偶读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而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一语捅破窗纸,豁然洞天。
●将钟爱的墓志摹本拆散,张贴于四壁,坐拥先贤,与古人为友,耳厮鬓磨,耳濡目染,日久生情,笔下风度果然不同。使我想起启功先生 “透过刀锋看笔锋”的诗句来。
●时下展赛纷繁,在推动书法繁荣的同时,也对书法创作带来诸多不利因素。审美过度趋同,是当今书法之大害。行草书风靡于世,然“近亲结婚”居多。篆隶式微,“同胞兄弟”却不少。楷书则倍受冷落,因袭古人易,自具面目难之故耳。
●楷书创作存在着认知上的误区。其一相当一部分人以为楷书仅为学书之基础,是“初级阶段”,而作为独立的书体其艺术价值、存在价值相对较弱。其二大部分人觉得古人已经把楷书写到极致,很难有所发展,形成个人面目的空间很小。故习楷者,大都两种结果,或浅尝辄止,或匠气终身。
●姚孟起在《学字忆参》中说:“作楷须明隶法,切忌楷气。”今人作楷书,多楷气、楷味,缺古气、古味。
●习楷者终身只学楷书,终究写不到至高境界。须博学,懂篆隶,擅行草,方可相互滋养,提升气格。
●楷书含隶意,气息必古。楷书掺行笔,气脉必活。
●楷书要写出动感,草书要写出静气。
●康有为《广艺舟双辑》:“盖方笔便于作正书,圆笔便于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较,正书无圆笔,则无宕逸之气,行草无方笔,则无雄强之神,则又交相为用也。”我喜禇字之圆笔柔韧,后以行书笔法,墓志天真率意的方笔与之相调和,书风一变。
●习楷状如算子很容易,“各各不同”极难,楷书要竭尽变化,则难于草书。平实中变化至难,捭阖中安静至高。
●习楷者须重笔。作精致小楷,非狼毫无以精准。作大楷、中楷宜用羊毫加健,狼毫蓄墨不足。
●习楷者须择纸,生宣墨速洇漫,精细难为。熟宣墨浮纸面,墨色难变。作中楷、小楷用半生半熟纸为佳。作大楷取势,取拙,宜用生宣。清人喜用彩蜡箋作楷书,“乌”“方”“光”审美所致也。
●习楷者亦须重墨。今人行草喜以宿墨为之,吾尝以宿墨、鲜墨调和作大楷,墨色氤氲,偶现渴笔,十分可爱。鲜墨破水作中楷,渴而不枯,润而不漫,非常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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